“道林·格雷,‘那个’道林·格雷?”
“没错,‘那个’道林·格雷。”
“那么你的存在,是像《墨水心》里写的那样?”
“您为什么不认为,是王尔德先生知道了我的故事,才把那改编成小说写了下来?”
“或许是因为首因效应,我没能在学生时代更早地认识你,”耸了耸肩,迪诺把双手揣进了口袋里,“顺便,你真在我的赌场里作弊了?”
“看您怎么定义,我会读心。而您,您把赌场生意叫做风险投资?”
“啊哈,那是种业内的行话——如果你愿意相信的话,”他平易近人地开起了玩笑,但很快稍稍收敛起笑意,友好表情一如既往但语气一本正经,“怎么说呢,赌场里不抵触能够躲过大家眼球的老千,但你不能当众羞辱一些南欧人,因为他们大多不够大度,会想方设法地伺机报复。”
“好吧,我学到了。”这么说着英国人扯了扯自己的衬衫衣袖,虽说伤口已经愈合,可方才中弹的地方布料破着个洞,并且还染着些血。
注意到这点的迪诺好心地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了她肩上,以便遮盖住白衬衫上的血迹:“真抱歉,法蒂玛给你添麻烦了,也谢谢你为她做的这些……嗯,我猜,现在我也许得称呼你为……格雷小姐?”
“称呼请照旧吧,那么长时间以来大家都那么称呼我,您突然改口我会不习惯的。”这是事实,从维多利亚时代至今,她从来都是这副模样,言行举止一如任何好教养的绅士,性别问题从未被穿帮。
但这次有点不同,不难猜出年轻首领是如何看出她的身份,又为何对她的性别并不感到多么惊讶。一方面是她有意自我拆穿,另一方面则是几十年前留下的隐患。虽说迪诺也曾旁敲侧击地提出,英国小伙子的长相十分像“他”的祖母,但即便是隔代遗传也相像过了头。尽管看得出老照片里的女士为了遮掩相貌而化了淡妆,但从脸型五官上分辨,他们几乎是同一个人。
从来就没有多洛莉丝,有的只是道林·格雷。
再者几天前被意外看到了画面的画像也足以说明问题,除却苍老干枯的人物,多利亚纳毫不怀疑首领先生不出意外也足够敏锐地注意到了画像边角上的签名——十九世纪不会有太多名叫巴兹尔·霍尔沃德的英国画家。更不用提,她第一次拜访加百罗涅的宅邸时偷偷顺走了女佣小姐的一套衣服,为了乔装打扮以便在偷听迪诺与他东洋面孔的学生对话时不被认出来。而现在看来,这一点也无疑被看穿了。
“我能感觉得到,从第一次见面起你就一直试图跟我说起些什么,我想那也许和你的身份有关,才让你一直没能说出口。画像寄放在我们这儿那么久,你却偏偏在这个时候来向我取回。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找我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被问到这个问题,英国人几乎有点如释重负地笑了出来,但没有立马回答,而是思索了片刻,似乎在考虑从何说起。“前不久……我的心理医生卡沃利夫人去世了,”最终她选择了一个叫人有些莫名其妙的开头,眼神里带着些货真价实的遗憾叹了口气,“她是位好夫人,我本以为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任何人憎恨她。但事实就是,她是被人杀死的,而且我想我知道是谁动的手。”
迪诺微微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在听。
“是她曾经的一个病人,患有自闭症和反社会人格障碍的孩子,症状有些严重。卡沃利夫人认为自己没办法阻止他病症加重,因此建议将他转移到医院。她只是好心,但我想这让那孩子误会了些什么。我最后一次在预约的时间抵达卡沃利夫人的诊所时,在门前和那个孩子擦肩而过,再然后,我就在卡沃利夫人的办公桌前看到了她被拧断了脖子的遗体。但我想告诉您的是,当时和那个孩子走在一起的,是那位白兰·杰索先生,您理应认识他。”
听到这个名字倒并没有让迪诺感到多么意外,他意味不明地感慨了一句,最近自己听到这个名字的次数实在太多了。
“像我之前提到过的,那不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位杰索先生。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美术馆里,当时我们还在讨论波提切利的艺术风格。”
“是他跟你说了什么吗,让你这么在意?”
“他叫我‘迷人王子’,还说出了我的名字。您应该能明白,这么长时间以来都几乎没人拆穿我的身份,您能看出来有一部分原因是我想要告诉您,才在您面前露出了那么多破绽。”
“几乎没人?”
“没看出来吗,萨瓦托发现了我的秘密,否则您认为,我为什么会把画像寄放在加百罗涅那里。”
“萨瓦托?哦,我的祖父……他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几乎对他没什么印象。但我记得他很威严,也听说他对商机非常敏锐,可他总是难以意识到自己对他人的伤害,大家都说,这就是为什么有一天我祖母离开了家,然后再也没有回来,”似乎并不介意谈论自家的故事,迪诺说到一半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偏离了原先话题似地,抱歉地耸了耸肩,“对不起,你不会对这些感兴趣的,对么?”
英国人却一本正经地回答了他:“您的祖母是一位讨人喜欢的夫人,失去她是萨瓦托的损失。”
“好了,让我们别说这个了,”他适可而止地结束了话题,“话说回来,白兰·杰索还对你说了什么?仅仅是身份穿帮以及没有证据的猜想不至于让你辞退了工作跑来巴勒莫吧。”
“这很难讲,但我必须告诉您一点,他说过一句话,‘一切都会从佛罗伦萨开始,就像文艺复兴那样。会有人牺牲,人们的思维会被颠覆,但到最后,我们会得到一个全新的世界’——我猜您比我更清楚他指的到底是什么。”
迪诺听到这里挑了挑眉,暗自将这句话同杰索家族近期的行动进行联系。那是个初具规模的小家族,却实力强劲,并且擅长将霸道和蛮不讲理的掠夺伪装成文质彬彬的渗透,就像当年踏上美洲大陆的欧洲人一样,驱逐、扩张,直到将脚踩着的土地变成自己的东西:“可以仔细讲讲吗?”
“那会是个无聊的故事。”
“我会是个很好的听众。”
英国人不置可否地歪了歪脖子,经过一间酒馆时她拿下巴指了指那扇门;“在那之前,您想先喝点什么吗?”
……
“我们喝了点酒,他要了杯朗姆,然后在离开酒馆的时候,他吐在了路边的垃圾桶里。我不得不打电话给罗马里欧,请他来把迪诺先生接回去,否则他就可能醉倒在路边,盖着报纸像流浪汉那样睡一晚。”英国年轻人不带什么情绪地这么回忆道。此刻她正坐在自家楼下的私人诊所里,同那里胡子拉碴并且还习惯于把成人杂志摊满桌子的庸医促膝谈心。
加百罗涅第十代首领会在没有部下的情况下选择性脑功能降低的特性早已在熟人当中成为某种心照不宣的饭后笑料,夏马尔没什么精神地架起了一条腿:“你是长辈,多利亚纳,不应该让臭小鬼喝他驾驭不了度数的酒精饮料。特意跑来找我,你的药又吃完了?”
“别那么称呼我,我倒是宁可您叫我道林,”她有点无辜地摊开了双手,“我最近有些失眠,并且情绪总有那么一点焦躁。”
“我是不是该提醒你,用药过度是坏习惯,就算你不会因此丧命也该改掉?”
“谢谢提醒,您能给我开些氯丙嗪吗?”
对此夏马尔面露无可奈何的头疼表情,转身开始帮她书写处方,并随口开起不正经的玩笑:“下次你来的时候如果愿意打扮成一个正常女孩儿会打扮成的样子,我会给你的诊疗费用打五折。”
“而如果您愿意打扮成那样,我会支付两倍的费用。”同样以调侃回敬,她站起身,礼貌地向医生微微颔首道别,却在打开大门的时候,差点撞上了正巧准备敲门进来的某个人。
对方在看清面前的人后,棕色的眼睛里流露出些许喜闻乐见的神情:“早上好,格雷先生。抱歉,我昨晚给你添麻烦了。”
看样子他至少还记得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多利亚纳宽容地笑了出来,并毫不在意地摇了摇头:“彼此彼此。您是怎么知道来这儿能找到我的?”
“我知道很多事,”迪诺耸了耸肩,给出了一个模糊不清的答案,并在看到对方手里的处方后,丝毫不认为自己会冒犯到人地问,“什么病?”
“躁郁症。我需要一个可以帮我开到处方药的医生,虽说我还是会想念卡沃利夫人。”
越过英国年轻人的肩膀往诊所里看了一眼,迪诺有些惊讶地眨了眨眼:“我一直以为夏马尔是外科医生。”
“如果你是个姑娘,我可以为你治疗任何疾病;但你不是,所以你可以离开,别在这儿影响我正常工作了吗?”这么说着房间里的医生摆了摆手,姿势像在驱赶一只苍蝇。
“不好意思打扰了,我是来找格雷先生的,”对着诊所里说了一句,他把视线收回眼前,“我想,我们昨天的话题还没有完。”
“去楼上说吧,我就住在那儿。”
“事实上,可以请你去我那儿吗?我还有别的事想和你谈一会儿。”
“一会儿是多久?”
“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