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邸在此刻本该除了女佣之外空无一人,迪诺不动声色地看过了客厅、厨房、书房和储藏室,法蒂玛都并不在这些地方,他既没有摇铃也没有出声询问她在哪,最终在客房里他看到了女佣的身影,这个房间眼下被作为了多利亚纳的临时住处,后者的私人物品也已经被陆陆续续地放过来。他走进房间时法蒂玛正背对着房间门,有些慌忙地将一个抽屉关上,随手抹了一把自己的脸,才诚惶诚恐地转过身:“抱歉,我不知道您回来了……您怎么这时候就回来了?”
“我重新安排了一下日程。你在这儿做什么?”首领和颜悦色地问,他安之若素地向对方走过去,饶有兴趣似地望向法蒂玛身后的抽屉。
吉卜赛姑娘倒并没有刻意隐藏什么的意思,她让开一步,攥起桌上的抹布:“我来替格雷小姐打扫房间。您有事找我么?”
“是这样的,法蒂玛,这段时间感谢你把家里打理得这么井井有条。很抱歉我这么大材小用,只让你做一些枯燥无趣的工作,”他这么说着,对方似乎已经察觉到了什么,漂亮的眼睛无辜地睁大,没人在看到她的神情后会怀疑她现在的满心委屈,可迪诺却没有发现这点般地接着说了下去,“我刚才和一个律师朋友谈了谈,他的事务所正好有个职位空缺,很愿意试用你。我想那会是个更适合你的工作,如果你能长期做下去,待遇也会相当不错;倘若你需要,我甚至可以资助你继续完成学业。在西西里,只要有我在,没人会敢议论你的过去,这点你大可以放心。”
女佣小姐踌躇地张了张嘴,一会儿又抿紧了双唇,垂眸摇了摇头,重新抬起头的时候眼眶几乎已经泛红:“您终究是要赶我走了吗?”
“老实说,法蒂玛,接下来相当的一段时间我们都会有很大很大的麻烦——会有人流血的那种麻烦,你继续待在这儿,我不能保证你的安全,”首领耐心而充满人情味地放慢了语气这么说道,随后他改变了神色,近乎不近人情地说,“所以,没错,你可以那么理解。你是个聪明、讨人喜欢的姑娘,我想你会喜欢你的新工作的。”
法蒂玛保持着不知所措的神情,试探样地望了首领好一会儿,半分钟后才终于回过神来般,抬手抹了一下小鹿似的湿漉漉的眼角,用有些沙哑了的声音轻声问道:“那我什么时候得从这里搬出去呢?”
“下周前,好么?小镇上有家旅店的老板愿意让你免费借住在那儿半年,我回头会给你他的名片。我也会给你那间律师事务所的联系方式,如果你还有任何需要我帮忙的,随时告诉我。”他周到地说着,漫不经心地走到书桌的抽屉前,不经意地拉开抽屉瞅了一眼又关上,却不慎被夹到了手指,指甲上被压出一道红红的印子。他吸了口气,使劲甩了甩手,多少还是感觉自己的笨手笨脚有些丢面子,不好意思地别开了脸。
女佣倒似乎早已对他的冒失习以为常,连忙询问是否需要自己去找来医药箱。但迪诺只是赶忙摆了摆手:“不用了,我没事的。”
“您的指甲盖下面有淤血。”
“习惯了,我没事,”他挤出一个让人安心的笑,然后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叠起来的小纸条,“现在可以麻烦你去小镇上跑一趟吗?帮我买一下这些东西,不用太急,晚些回来也没关系。”
这当然是想把人支开的委婉说法,法蒂玛接过纸条,知趣地点了点头,不易察觉地又看了一眼书桌抽屉,随后便离开了房间。
客房里没有了其他人,迪诺环顾四周——多利亚纳把房间摆放得有些杂乱,不同语言的原版书被摞成一叠摆在桌角,桌子另一边则摆放着几本不同纸质的画簿笔记本,有些纸页甚至因为时日过长而微微泛黄起皱——他觉得这似乎有些不符合英国人给他留下的整洁印象。接着他再次打开了抽屉,里面是一只金属盒,没有上锁,尺寸不过和餐巾纸盒差不多大小,表面上看上去不像什么有价值的物品。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好奇打开了盒子,出乎意料地发现里面是一叠厚厚的照片,最新的兴许是拍立得的产物,最旧的则是模糊泛黄的黑白照片,为了便于保存而被封在塑料薄膜里。
稍微翻看几张就能猜出照片里的人大抵都是多利亚纳的旧友,合影或是单人照都有不少,按时间排了序,一部分的背面还被手写了文字。这其中有嬉皮士打扮的年轻人、文质彬彬的学者、留学的外国青年、话剧演员……他找到了英国人同自己祖父母以及伊诺千提的合影,背景似乎是在一场晚宴上,所有人都身着正装礼服,多利亚纳则是化了淡妆,头发烫卷了点,眉毛修成葛丽泰·嘉宝的模样,乍一看几乎会被认成别的什么人。再往后翻他发现了一张三个人的合照,照片中是英国人与一位脸上不带笑容的黑发女士,以及一个面容颇像六道骸的男子,后者看上去三十岁上下,但右眼只是寻常的瞳孔,即便是在黑白影像上也看不出深浅与左边那只有什么不同。迪诺接着将照片翻到背面,那上面并未注明那两位的名字,却被用漂亮而潦草的字体写下了一句来自圣克莱尔-厄斯金的诗句“weenterlifebutthroughthegatesofdeath”。照片早已有些泛黄,封在表面的塑料薄膜似乎有点受潮,他又端详了一阵照片中的那位女士,画面有些模糊,不过与先前英国人给他看过的一条吊坠中照片上的应该是同一人,大概正是所谓的‘女巫’伊凡杰琳,眉眼的确有三分眼熟,却委实无法想起可能在哪见过。
在他终于翻到最后一张背面写着“巴兹尔·霍尔沃德、亨利·沃托、道林·格雷于1847年”的三人合影时,房间的门被人一把推开了。多利亚纳在看到他手上的照片时当即颇为不满地皱起了眉:“你知道,就算这里是你家,随便翻看我的私人物品也很不礼貌。”
自知理亏,首领无辜地摊开了双手:“我知道,对不起,我一开始是看到法蒂玛在收拾你的抽屉,才一时好奇……你现在回来,是和德国人已经谈妥了吗?”
“当然。我们讲定这回会走一条不常用的陆运线路,比以往耗时稍久,但毕竟是热吅兵吅器,考虑到眼下的情况也只能这么做。预计会在礼拜一送到,我甚至把价格比你提的预算还压低了点,”英国人顿了顿接着说,“至于山区在建的实验基地,进度基本没问题,我按照伊诺千提给出的要求向工程人员确认过是否达标,本月底大科学家就可以离开镇上那个简陋的临时实验室,搬进他需要的新基地了。但他表示近些日子没有从肯尼希与威尔帝那儿得到任何回应,不过考虑到那两位经常更换落脚处,突然失联半个月的情况曾经也不是没有过。基里奥内罗那边有消息了吗?加利亚诺大小姐有没有什么回应?”
“基里奥内罗已经不在原本的据点了,彭格列还没有取得他们的消息。塔蒂安娜除了劝埃里奥三思之外什么也没说,她大概是认为自己只要多说了任何不该说的,就算是承认了与杰索家族的往来,可有些人不会在乎是否有证据,据我所知已经有部分小家族的人在暗中谋划刺杀大小姐,因为他们认为她为杰索家族提供了最大的资金支持,而他们不敢对白兰下手,只认为大小姐是位女士,好对付,并且身边没什么厉害的保吅镖打吅手。至于他们暂时还不敢这么做,不过是出于大家族都不支持这样的行为,我也对他们下过禁令,因为大小姐和我们不一样,她是能见光的公众人物,我们不能随便除掉一个经常会上电视的、闪光灯下的人,”首领用不带感情的口吻这么说完,沉默了片刻,终究是叹了口气,恢复了带着惋惜的柔软语气,“我不知道塔蒂一意孤行的原因,只希望在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事之前能想办法让她回心转意,本身以她的能力,再加上与我们这些同盟家族的交情,加利亚诺的生意不会有任何问题。”
英国人耸了耸肩:“我倒是觉得很好理解。因为她是位女士,从小备受忽视,所以会觉得想要得到认可就得在更短的时间里赚到更多的钱,白兰窥探平行世界的能力能让她走不少捷径。”
“我不这么认为,塔蒂不是投机取巧的人。”
“不管怎么说,真正的原因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现在我们互相汇报完今天的工作进展了,你可以解释一下关于你乱翻我抽屉的问题了吗?”多利亚纳将双手环抱在胸前,哪壶不开提哪壶地问,表情倒似乎已经不再生气,更多的是想知道对方感想的意味。
闻言迪诺只愣了一秒,立刻毫无首领架子地双手合十,从善如流地道歉起来:“万分抱歉,格雷先生,老实说我实在对你的经历太好奇了。我们认识将近一年了,但除了书里写的部分,以及从别人那听到的一些只言片语,我对你的事都基本还不了解。所以无意间看到这里面收集着你以前的照片,就忍不住看了一下。你愿意……跟我讲讲吗?毕竟不久以后我们或许就有很长时间都不会有精力闲聊了。”
“好啊,”她意外爽快地同意,“这样吧,你不喝酒,但我知道家里还有些龙舌兰。我每喝完一小杯,你就可以问我关于其中一张照片的事,你可以一直问到我喝醉之前,珍惜机会。”
这一回答让迪诺有一瞬间几乎露出了十几岁小孩得到心心念念的礼物时的欣喜,他点点头,从抽屉里拿出那只盒子,突然意识到些什么,略显犹豫地问:“在那之前,我可不可以问问你,这些照片里的人看上去都很年轻,没有人超过四十岁,你有在他们上了年纪后再回去看过他们吗?”
多利亚纳闻言愣了一秒,接着摇了摇头:“我在离开后,从不会再回去找那些人,无论我之前多喜欢他们。这样在我的记忆里他们就会永远活着,就像薛定谔的猫。我也许会留下他们的一张照片,这会让我觉得他们永远都是画面中的样子,年轻漂亮,栩栩如生。”
“你会想收下一张我的相片吗?”
不知这是否是他不经心的问起,但英国人却像是冻住了一般,目不转睛地望向金发首领的脸,既像是想要透过这张面孔看到更久之后的什么,也像是想要记清其上的每个细节,好一会儿她才仿佛有些疲倦了地转开视线,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别这么说,迪诺。你是家族首领,即便我忘记了你,多年以后也会有其他人——例如你的子嗣或是继任——他们会记得你的故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