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钟敲过九点半,多利亚纳在说完上一句话后便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迪诺觉得自己并不感到意外,或许是从她几次谈起伊凡杰琳时夹带着愧疚的语气——他的格雷先生本不擅长从自己身上找问题。他甚至也猜测过原因,如果按多利亚纳所言,伊凡杰琳在经过脑部手术后便失去了心智,那前者自以为是地充当了“死亡天使”也并非没有可能。
英国人低下了头,往酒杯里又倒上龙舌兰,但迪诺把她的烈酒杯抽走,将自己的柠檬汽水塞进了她手里。她兀自笑了笑,唐突地问道:“我们认识的这一年来,你觉得我是个坏人吗?”
首领将她的酒杯举到鼻子前嗅了嗅又放下,随后妥帖地回答:“我觉得你是个得体的人。”
“但不是个好人。”
“我们当中本就不会有好人。”
“你就是个好人。”
“可我不是。”
“你可以是。”英国人固执地说。她晃着汽水,低头看着里边的气泡随着晃动冒上来,接着她突然扬手将迪诺手里的酒杯往他嘴边一抬,在对方没回过神之前就把酒灌进他嘴里。
首领将烈酒咽下,眼圈有点泛红地说:“好辣……你让杯子磕到我的嘴唇和牙了。”
“啊,抱歉,要咬一口么?”多利亚纳真情实感地带着歉意将一瓣柠檬递过去,可首领摆了摆手,于是她将柠檬汁挤进汽水里。
小插曲让气氛稍稍轻松了些,至少英国人的语调又重新上扬起来,因此迪诺这才将方才的话题继续下去:“怎么说呢,格雷先生,我知道你不完全是个善良的好人,老实说刚见面时我甚至已经做好准备把你当做一个极度自我中心的坏人来看待,以至于多相处了段时间后你的很多言谈举止都在我的意料之外。所以就算到了现在我都没法想象你是怎么会杀害了巴兹尔……以及现在看来还有伊凡杰琳。”
英国人喝了一口柠檬汽水,神色平静,过了一会儿她缓慢地说:“我不会为自己开脱——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的确对生命缺乏敬畏和尊重,让情绪凌驾于道德之上地主道我的行动,并因此伤害过很多亲近的朋友。”
“那同为被你伤害过的‘亲近的朋友’,巴兹尔和伊凡杰琳有什么不同呢——以至于你时至今日都只会为伊凡杰琳哀悼?”迪诺难得尖锐地问道。今晚的多利亚纳已经说了不少她平常不会说的话,那么或许她不会介意再多说一些。
英国人大咧咧地坐到了桌上盘起腿,沉思了片刻,果真不再忌讳地回答:“你误会了,迪诺,我对他们抱有同等的愧疚,无论他们中的谁都本该在年老之后寿终正寝。不同在于剔除掉这层愧疚,我依然欣赏、怀念着伊芙……可我已经不再那么喜欢巴兹尔了……”
“为什么呢?我以为他爱你。”
“他爱上的是他想象中的我,他觉得我应该永远善良单纯、天真美丽,从里到外地,而事实上我不是那样,因此他非常非常失望。即便在他最后对我说的话里,他都在不断强调我本该是什么模样。这是他自己的错,却希望由我来买账。”
“那么像亨利勋爵那样一味地赞美你会让你高兴么?”
“你还是误会了。亨利喜欢我,是因为很大程度上是他让我变成了当时那副样子——我是指内在方面,”说着她从那叠照片里抽出最后的那张,递到首领面前示意他看一看,“我们迷人风趣的亨利,在他临终的最后几年里,也不过变成了那种活在过去的无趣老人。”
迪诺摇了摇头:“我不明白,你在伦敦以这副模样一直待到了他去世吗?”
“当然不是。我采取了一种没什么创意的方式:搬离伦敦去巴黎和巴塞罗那生活,期间时不时给亨利写信说我结婚了,日子过得不错,并在二十多年后回到伦敦,声称我是道林·格雷的儿子,父母不久前死于意外,”她耸了耸肩,调侃地说,“反正那个时候身份信息并不严谨,外加照片还不普及,曾经认识我的人早就记不清我长什么样了。可怜的亨利,当时他已经老了,握着我的手跟我说他曾经认识我父亲以及,我们长得很像,都一样漂亮。我说谢谢,然后就鲜少和他来往——我觉得我可以认识更多年轻、有生命力的朋友,而不是只能活在过去的老人。他去世前我去看望了他,我还记得他那时候的模样,整个皮肤都松松垮垮,像火鸡的脖子,像被撑大的衣服裹在过于瘦小的身躯上,每一寸都在起皱;他脸上没什么血色,唯一的颜色是那些老人斑。最后他说他想和我单独说说话,于是他的家人都离开了房间。然后他突然直直地看着我,说了点什么,那太轻了,我只能凑近他去听。他再说了一遍,他问我‘是你吗,道林’,我只说了句‘晚安,亨利’。随后他就去世了,他的子女跑进来问我他有没有说什么重要的事,言下之意遗嘱是否有变动的可能,我说别担心,他只是想念起了他的老朋友、我的父亲。当时我几乎没有伤心,我只认为我真正认识的亨利早在更多年以前就死了——那个死在床铺上、苍白枯槁的老人和我最初认识的亨利根本就是两个人。”
首领叹了口气,没有指出这种说法委实难以令人共情,他回忆了一下自己生命中已经逝去的人,他的父母已经离开十几二十年,他确认了一下自己的的确确还是想念着他们,仿佛这样会令自己的话更有说服力一般,这才慢慢地说:“格雷先生,人都是会变的。”
“这我知道,可归根结底我们喜欢一个人都多少是因为他身上的某些特质,如果有朝一日,他改变得连那些特质都不复存在了,我们为什么还要强迫自己继续喜欢他呢?”她理直气壮道,说完沉默了片刻,态度逐渐柔软下来,再次往烈酒杯里倒满了酒,切了一片新的柠檬,“我是说,人都会恋旧,当看到从前的朋友变成了不再讨人喜欢的模样我也会难过的。亨利和巴兹尔——我最初也是对我影响最深的、真情实感付出过情谊的朋友们——我时不时地也会意识到,他们已经离开这么久了。”
她最后半句话难得充满了感情,呼吸带着酒精,每一丝气息都浸润着感染力,瞳孔深处像通向了过去很久的什么地方。迪诺与她四目相对时,几乎觉得她身上的矛盾将人生生撕裂开来——一半是饱经世事的沧桑老人,一半依旧是活在自己世界里的烂漫青年。今日她像个旁观者那样跟自己讲起从前的事,几十年乃至百年后她也许也会以同样、或是更加轻松的语气向别人讲起,迪诺并没有自信自己能给她留下超过亨利与巴兹尔的记忆,甚而不会变成那叠照片中新的一张。他思来想去也不知该怎么接话——自己已是一个在任十多年的家族首领,是个过了三十岁的老道成年人,像这样的语塞已经很久不曾有过。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只是被涌上心头的各种情绪浸没,最终使他的视野被水汽蒙上。于是首领拿过多利亚纳手中新倒满的酒给自己灌了下去,并夺过她手里的柠檬咬了一口。
烈酒有些辣,足够成为他眼角潮湿的理由。英国人因而清脆地笑起来,说你还真是个小鬼啊。接着她再次把酒杯满上,又没来由地问道:“迪诺,你说过你可以像家人那样爱我,那么,我算是你的朋友吗?还是别的什么?”
对于这一问题,金发首领像是习以为常那样不假思索地笃定回答:“你是我的家人。”
“众所周知对你们而言‘家人’不过是属下的好听说法,真是遗憾。”
她说得倒没错,迪诺稍显抱歉地耸了耸肩,不确定自己是否该解释一句“你是特别的”,可又觉得那像是电影里劈腿的反面角色的一贯说辞。烈酒渗透进血液里,他酒量很糟,感觉头部的血管隐隐地在突突直跳,头脑不似平常的清醒,他学着多利亚纳一样盘腿坐到了桌上,与她面对面。后者若有所思地看着手中与伊凡杰琳以及海文森的合影,出神片刻,悠悠地说道:“你不是想知道关于我和他们的所有事吗?只要你能保证在我叙述期间绝不对那些一百多年前的事随意说长话短,我就全都告诉你。”
说完这句话,她却并没有等待首领的应答,便自顾自地继续了下去,语气很像童话故事的开场旁白,然而第一句话的内容就让迪诺酒醒了一半。
“1883年的秋天,”她说,“那时候亨利已经去世,我还没遇到海文森和伊凡杰琳,我再次长居于伦敦。大概是在十月份的时候,我发现我怀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