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红的高密度火光烧穿多利亚纳的胸腔时里包恩便意识到是方才弥漫在四周的粉尘上浓缩了岚火炎,粉尘随着呼吸进入到了她的气管。自己大意了,否则就该在尘雾靠近前更早地发现。总还算幸吅运的是粉尘是从不死的多利亚纳所在的方向飘过来,以及她尚算敏锐地发现了问题,吸入量并不算大,眼下从她体内烧出的火炎已逐渐熄灭,伤势不紧不慢地愈合。里包恩将她抱起,一跃跳进了山间的河道。
水隔绝开了弥漫在空气中的粉尘,沉在水中的杀手先生看到那些颗粒中燃起岚属性的火光又因缺少燃料而很快熄灭。他怀里的多利亚纳此时发出了痛苦的呛水声,想到她在入水前并没来得及屏住呼吸,加之她先前烧穿的胸腔恐怕也有少量水渗入,里包恩正准备带着她浮出吅水面,却猛地感到身边的一切景物都像沙漏里的沙子一般向下方陷漏下去。
那感觉不同于被瀑布往下冲的力度感,而是充满了蒙太奇转场的迷幻和恍惚,更像是陷进了一块几层楼厚的羽毛软垫里。这个过程极快,几乎在他明白这是幻术后便戛然结束,散去幻觉的四周已经是现代化的建筑物里,四周密闭,看上去像是门的位置没有要开启的迹象,他身旁多利亚纳正上气不接下气地咳着嗽,不停将鼻腔以及喉管里混着烧焦人体组织的水咳出来。
“这里就是伊诺千提的新基地吧?”里包恩脱下湿透了的西装外套,随手拧掉了些水。眼下季节尚在冬季,被冷水浸透委实不好受,好在基地里为保证精密仪器正常运作而常年恒温。
多利亚纳咳着嗽点了下头。
“你刚刚根本没有保护车里东西的举动,那只是个诱饵,所以真正的货其实根本就藏在你身上是么?”
英国人再次点了点头。
“恕我冒昧,你该不会……”
“我当然没吃下去。要是人被活捉,搜完身之后最可能的就是剖开肚子看看了,”多利亚纳终于停止了咳嗽,她站起来向天花板角落的监控比了串手势,又向其示意了一下自己被火炎烧得破破烂烂的上衣领口,“要在身上藏东西的话,身体原本实心的部位比较保险。”
“你像谈论一个快递包裹一般地谈论自己的样子真令我遗憾。是手臂里吗?”
多利亚纳不带情绪地笑了一下,算是承认:“还是太明显了是吗。”
“你活动左手手臂的次数太多了,”里包恩脱下礼帽甩了甩上面的水,并没有马上再戴上,“我们没逮到最后那个袭吅击我们的人,要去追吗?那个人显然有级别很高的匣子。”
不等多利亚纳说什么,这个房间的门终于打开了,来带路的是伊诺千提本人,他代为做出了回答:“别去追,仅凭那一个人,用暴力手段是进不到这里的。但要是你们再出去,暴露了这个建筑的具体吅位置,对方带更多的人来就不一定了。何况对方的匣子是岚属性的,可你们没有一个人有雨火炎不是吗?”
里包恩提出:“那个人的匣子不像是常规武器,也不是动物。”
“那些粉尘,是菌类的孢子吧?”多利亚纳插话道,他们跟着大科学家,衣服上的水滴了一路,“我记得你们也研发过植物型匣子,但是大多强度很低,能动性也差,我以为没有人会用。”
“合适的人会用。”伊诺千提简短地回答。多利亚纳对此似乎并不满意,皱了皱眉,但最终欲言又止。
他们来到了一间类似生物实验室的地方,在伊诺千提取出一支针剂时多利亚纳配合地伸出了左手。接下来的一幕有些令人不适,在确认麻吅醉发挥了作用后,大科学家熟练地切开皮肉,从小臂骨骼上取下来一枚镶嵌在其上的芯片。
里包恩沉默了两秒问道:“迪诺让你们这么做的?”
“迪诺不知道我们这么做了。”
“也是,如果我的学生能对这种非人道的事习以为常,那我大概会很失望。”
“但这是迪诺的祖母教给我的,”多利亚纳又接着说,“是某个没办法随身偷带武器的场合,她让我把一把陶瓷刀代替一截手骨藏在左手手臂里……”
“是我研究的复合材料,严格来说更接近骨瓷,”大科学家下意识地插嘴道,似乎又很快觉得这么说不太好,他于是埋头专注于那枚芯片上,“没什么,你们继续说。”
多利亚纳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手臂上的豁口已几乎愈合,她抬头望向了里包恩:“您说得对,如果迪诺要求我这么做,我也会很失望。但他的祖母,那位夫人不一样,当所有人都认为一个首领得将他的妻子保护到对一切危险都毫不知情才对得起他的尊严时,那么,只要那位夫人想要不择手段以身涉险地去做一件事,我就会尽己所能地去帮她。”
里包恩发出了一个带着些许讽刺的冷哼:“不把自己当人看的笨蛋我见过不少了,重点是他们都是站在什么立场上那么做的。说起来你刚才在外边用的匣兵器,也是用伊诺千提说的那种‘骨瓷’做的?应该用的不是牛骨吧?”
“就是你想的那样,是人骨,我的,”她说着打开了匣子,仔细看那是柄没有护手的刺刀,通身雪白,手柄上遍布钟乳石般不规则的纹理,乍一看甚至有点像一截兽骨,“当年我被拆下来的手骨被留下来了,这能让它对我的火炎有更好的传导性,只有由我使用时才能发挥这个优势……先生,您怎么了?”
视线中这位似乎无坚不摧的杀手先生突然表现出异常不适的模样,强忍痛苦似地跪倒在地。事发突然,多利亚纳直到瞥见一旁的大科学家闻声停下了手中调试机器的动作才意识到了什么,她上前一边查看里包恩的情况,一边连忙要求伊诺千提关闭了仪器。果然在那之后里包恩的情况便立竿见影地好转,英国人皱了皱眉,似乎感到匪夷所思,接着她在明白对方并无生命危险后没心没肺地开口道:“为了对照您现在的状况,我觉得我们是不是应该让伊诺克再启动一次那台机器——那玩意味儿到底是用来干什么的?为什么我们没受影响?”
“你可以试试看,看我会不会在那之前宰了你。”
“先担心您自己吧。那到底是什么?”
“是个控制芯片,用来控制这台仪器的,”大科学家解释道,“这是我们三人联合制造的,但最核心的技术都是由威尔帝提供,依据他提供的资料,这本该只是会对原石起到一定程度的限制作用。”
“原石……七的三次方原石?是因为彩虹之子们自身也已经受到原石的影响了吗?”多利亚纳蹙起眉,但在无意中与里包恩对上视线时,她又舒展表情浮上一个很淡的笑,“无所不能的里包恩先生,原来您也会有弱点。”
但对方没有理会她:“对这种事情我从十年前就稍有耳闻了,只是不知道威尔帝进行到了什么程度,”他说着又转而问起伊诺千提,“你看起来对此一知半解,你们的科研进展难道不是同步共享的吗?”
大科学家几乎翻了翻眼皮:“你也想得太美好了,我们都有共识,互相有所隐瞒才能合作愉快。不过我对他们两个瞒着我的事也大致有所猜测:肯尼希在私下向许多家族出售匣子,只要给钱就能从他那买到;威尔帝对七的三次方有比我们更深的了解,可能已经掌握了一定核心的技术问题;至于我,他们不知道我在和你们合作,新型号匣子的数据我也并没有共享出去。”
“包括植物型匣子吗?像我们在外边遇到的那个,”英国人接话道,“你设计出的原型匣里好像包括一个菌类匣子吧?那后来流向哪了?”
伊诺千提捏了捏眉心:“虽然是岚属性的,但那个匣子原本几乎不具备攻击性,它被卖给了老加利亚诺。”
“但如果使用者有能力放出高压的火炎,并且有很强的控制能力,那它放出的孢子是不是就能作为毒雾或者定时引火装置,甚至让孢子在被人吸入呼吸道后,从内部分解,像我刚才一样?”
“对大多人而言不可能,因为孢子太细微了,并且飘散开以后密度也会很小。就算有人能力达标,也得配有能承受住火炎浓度的s级指环,就算在彭格列家族,可能也只有持有彭格列指环的现任岚守能做到,连巴利安的‘开膛王子’也不见得可以。”
“那么以此类推,剩余能做到的人,很有可能是使用了玛雷指环?”里包恩一针见血地指出,并没有得到伊诺千提的异议。
多利亚纳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伊诺克,我今天替迪诺办事,接下来我说的话就算是替加百罗涅首领提出的要求:你得想办法向威尔帝套出些信息——研究那种射线以及制造那枚芯片是出于自愿还是有人授意?如果有,那个人是谁,想做什么,还有别的什么要求?里包恩先生,我知道您和我们没有从属关系,但也请您作为彩虹之子的一员,关注一下威尔帝的动向,不排除他受人控制的可能,以及近些时候可能有人针对你们,请小心。而我可能现在就得走了,在迪诺回来前我想我该去打听一些关于加利亚诺们的事。伊诺克,我该走这里的哪个出口?”
“严格来说,我和你们也不存在从属关系,”大科学家耸了耸肩,但这次没有再反驳更多,“你从五号口出去,那里处在一条窄山壑底部,有机关门禁和幻术屏障,敌人不会发现,只是离公路很远。不过我想你带了你的匣子,驾马翻山应该不算麻烦吧?”
……
“这里看起来很……高级,不像是普通的疗养院。”
莉奥诺有些怯缩地感慨,但塔蒂安娜安抚地对她笑了一笑,近乎体贴地搀着还架着拐杖的女孩往建筑物里走:“只是因为我们的一些医疗设备对环境的要求比较严格,并且我们也希望患者在这里受到最好的照顾……”
“抱歉,加利亚诺小姐,您是个大人物,我有些话或许说出来很冒昧,也很自以为是,但……”芬兰姑娘犹豫了片刻,终于做了个深呼吸,下定决心般地接着说了下去,“我想,你们找到我,或许不是出于人文关怀,而是因为我来自异乡,在这里孤身一人,即便出事也不会造成更大的麻烦;只不过让我受伤的是那样的大事件,倘若能够医治好那场舞剧的女主角,会对你们的声望有好处。事实上,从我正式加入剧团,我总感觉,这一切都是有人希望发生的,那接下来将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会不会也是同样的人安排好的呢……”
“你担心我们会伤害你?”
“我不知道,”女孩子摇了摇头,无辜的蓝眼睛仿佛一只楚楚可怜的小鹿,“我不知道。你们会吗?”
“我们不会。”塔蒂安娜承诺道,语气里充满肯定,带着些许力量。她搀扶着莉奥诺走进疗养院,一楼的走廊一边是窗,一边是房间,她耐心地放慢了步子带着芬兰姑娘,继续说了下去:“但我们医治你,确实并非只为了做慈善,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今天会亲自带你来,以及接下来,我有些事想和你谈谈。但请你放心,所有一切,我都会尊重你的选择,绝不会让你接受任何你不想接受的条件。”
“您态度这么认真,我反而已经开始紧张了。”
“抱歉,我会注意这点的。”塔蒂安娜舒展开表情,对她再次平易近人地笑了笑,此刻她们转过走廊拐角,已经来到了一间会客厅门口。从手包里摸索钥匙时她将空着的那只手搭在窗沿上,窗外传来细碎的鸟叫,突然有什么擦着她的手指飞快掠过。
“发生了什么吗?”莉奥诺不明就里,被塔蒂安娜不由分说地带进了会客厅里。
“你先在这儿坐坐,稍等我几分钟,我想起我还有点事,真是抱歉。”她说完便关上了门,转头看到窗沿上果然多了一个弹孔。
顺着弹道的方向望过去,疗养院围栏外的树丛中闪过一抹猩红的光,大小姐不动声色地舒了口气,因为很快有人从那里走了出来,右手指环上红色的火炎正被收起来。
对方径直向这扇窗子走过来,塔蒂安娜直截了当地问道:“没先问问是谁派他们来的?”
“只是个不入流的小家族派来的三流杀手,枪法很糟糕,也对匣子一无所知。可你有没有想过,要是我晚回来些时候,你该怎么办?”
“我雇了保吅镖,他们本该训练有素,而不是来我这儿吃白饭的。”
“他们就是吃白饭的,早该被双脚浇上水泥扔进海里。”
“但是法蒂玛,你看样子也没带回他想要的东西。”
她面对着的吉卜赛女郎听到这个称呼后微微皱了皱眉,似乎不太喜欢,但终究没有说什么。褪去作为女佣时的黑裙子和白围裙,她此刻的模样就仿佛是另外一个人:“他也说过不要闹出太大动静,意味着我也不能直接移平那座山。”
“我不明白的是他现在把你作为雾指环的预备持有人,可我还以为你用得更好的是岚火炎。”
“我倒是认为很好理解,因为他认为我应该被用来对付六道骸和多利亚纳·格雷,他们也都是幻术师。”
……
“我以为我说得很清楚了,我对家族企业的事完全不了解……”埃里奥将脸埋进了双手里,但多利亚纳将一瓶冰镇苏打水往他手上贴了贴,在他抬起头的一刻松开了手,让他下意识地用双手接住了瓶子,也不得不露出了脸。
“对不起,是我说得不够清楚,”她笑容可掬地用手指在手中的平板上划了几下,“我刚发现,加利亚诺在锡耶纳城郊建了一座规模很大的疗养院,花了很大功夫才通过了城市规划审批。这项工程是在老加利亚诺去世前就早早开始了的,考虑到当时他还希望你是他遗产的第一继承人,我不认为你会对此一无所知。另外,你是个自由摄影师,不算有名气,如果没有老加利亚诺的人脉,你的投稿就只能被地方小报社采用。你运气好的时候月收入在四千欧左右,但这半年来你已经很少能得到稳定收入了,然而你在瑞士银行有个账户,每月定期会有一笔钱入账,数额远大于你收入稳定时一个月能获得的数字。若不是塔蒂安娜是个好妹妹、是个光明磊落的正派人士,以我的职业惯性,看到这个数额,我会认为那是封口费。”
对方的脸色肉眼可见地精彩了起来,他手足无措,满脸百口莫辩的模样:“塔蒂息事宁人,她只是想确保我不会对她的事业碍手碍脚……”
“而那是个多余的担忧?”
“那当然是,我完全不懂怎么赚大钱,从没想过妨碍她……”
“我只是想提醒你,非常时期,你跟我谈总比跟迪诺谈要轻松得多。你认为他还记恨你学生时期把他关进储物柜的事吗?”
这位加利亚诺眼下的神情几近委屈:“你到底希望我怎么样?”
“简单来说,我想看这六个月以来这座疗养院的流水、客户信息、工作人员名单,以及购入设备的名录,尽你所能,要尽可能地详细,”她说完,和煦地笑了笑,“当然,我没办法强迫你做任何事,不过你猜,在调查加利亚诺的事时,我有没有发现什么会让别人感兴趣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