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侯府离开的时候,李瑛有些庆幸自己走了这么一遭。
赵敏莹的一双儿女一点儿也没有遗传她的性子,曹文娴天真可爱,第一次见面就毫无心机地向自己袒露内心秘密,曹文值虽有些呆,可举止文雅、谈吐得体,也不知赵敏莹是怎么养出来的。
回到府上,李瑛有些好奇地向赵敏益打听:“娘,今日我见了姨母的一双儿女,怎的与她一点也不一样?”
赵敏益笑问:“与你姨母不同,那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当然是好了。姨母她那么势力,却把娴表妹和文值表哥养得不食人间烟火。”
赵敏益叹了口气,道:“你姨母其实人也不坏,有时候就是有些……得意忘形了。”
“因为嫁进侯府了么?”
“可不是,侯爷虽然年纪比她大了一轮还多,但对于咱们商户出身的女子,能去给人做继室,也算是高攀了。只是进了门,才知道侯府的日子也不是那么好过的……”赵敏莹有些惋惜地说道。
李瑛被勾起了好奇:“娘,您接着说。”
“你今日没见着你的大表哥么?”
李瑛摇摇头。
“你大表哥名叫曹文向,是侯爷与前头那个留下的,你姨母一嫁进去就要给人当后娘。这后娘可不好当,吃穿用度但凡有什么短处,都会被别人拿去做文章,说你姨母苛待。”
李瑛觉得奇怪,问道:“娘,不是说你们二人多年不联系了么,怎么你知道的那么清楚?”
“哎哟,说来话长。前些日子你不是总推脱不去侯府做客么,你姨母就私下约我去陪她挑布匹,挑着挑着就一起在外头用膳了。
你姨母大约也是难得出趟门,兴致来了,非要喝酒。一开始都好好的,跟我吹嘘了半日自己在侯府的日子有多风光多得意,后来喝着喝着,酒量不济,开始说胡话了。
喝到最后,你姨母在我面前哭得那叫一个可怜啊,把侯府里那些鸡飞狗跳的破事儿一股脑儿的都说了出来……”
李瑛难以想象姨母竟然还有这一面:“那后来呢?”
“后来你姨母睡了一觉,后边的事儿全给忘光了,只记得前面跟我吹嘘的话。”
李瑛哭笑不得,那一晚娘不在府中用晚膳,背后竟然还有这么一出。娘的性子跟自己一样,也是个容易心软的,怪不得她昨日竟然破天荒地出口劝自己“就去一趟得了”。
“姨母醉酒后还说了些什么?”
“说你那大表哥被自己骄纵着养大,如今成了个混世魔王,大字不识几个,终日斗鸡走马,游手好闲,房中更是姬妾成群,乌烟瘴气。
还说侯府看着风光,实则只剩下个空架子,自己的嫁妆全给侯府还债了,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养儿女的钱都要从指头缝里抠出来。”
李瑛越听越觉着心酸,在外人面前再风光又如何,关起门来日子过得好不好只有自己知道。
方才李瑛还觉得娘也太容易心软了,听完这些,别说赵敏莹,李瑛都觉得姨母有些可怜了。
连带着对曹文娴和曹文值的印象更好了,李瑛暗暗想,今后要是有机会,要多与他们相伴才是。
*
窗外的蝉鸣渐渐微弱,一晃眼,京城的夏日结束了。
八月时,曹文值通过了秋闱考试,不出意外地考中了解元,侯府上下皆是喜气洋洋,赵敏莹笑得合不拢嘴,难得地花了好些银子大摆宴席,连着三日宣平侯府门庭若市。
曹文值初见李瑛时,惊为天人。自那以后,每当曹文值温书累了脑子里一团浆糊了,他都会合上书本,轻轻闭上眼睛,花上那么一点点时间在脑中描绘表妹的倩影。
等他再睁开眼睛,便又是一夜灯下苦读。
他当然听说表妹已有婚约,曹文值自认对表妹只是一种凡人对美的欣赏和向往,其中并没有掺杂任何其他不纯净的情感。
就这样,在没有任何人知道的情况下,曹文值靠着李瑛作为他的精神支柱,一日复一日地熬过,熬过了秋闱前最黑暗的日子,熬过了等待放榜的煎熬,熬出了头。
李瑛自然对此毫不知情,眼看着约定的婚期越来越近,李瑛心中焦虑,好在三不五时地与曹文娴约着吃茶聊闲书,偶尔去逛逛集市,排解心中烦躁,两人的关系也愈发亲密。
这日,曹文娴打扮得当正要出门,碰巧被闲着无事在府中闲逛的曹文值叫住。
“妹妹要出门?”
“是呀,我跟瑛表姐约好了要去新开的清风茶楼尝尝鲜。”
“清风茶楼?”
“怎么,哥哥你也有兴致?”
曹文值腼腆一笑:“考完试忽然清闲下来,整日的倒不知做些什么好了。”
曹文娴笑他:“我瞧哥哥你呀,真是读书读傻了,走,今日妹妹带你去见识见识我们这些俗人的日子。”
曹文值脸一红:“你跟瑛表妹约好了,我不请自去不大好吧……”
“这有什么,瑛表姐是个很好说话的人,你去她定会欢喜的。”
曹文值还在犹豫着,被曹文娴推上了马车:“走吧,这么点小事也值得哥哥你纠结半天。”
天朗气清。御清街上清风茶馆的二楼包房,李瑛正单手托腮,百无聊赖地用另一只手摆弄着桌上的茶具,时不时朝门口张望一眼。
不一会儿,有人推门进来,李瑛脸上扬起笑容,露出两颗浅浅梨涡:“娴儿,你可算来了。”
话音刚落,李瑛便看到曹文娴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李瑛一愣:“二表哥也来了?”
曹文娴像只蝴蝶似的扑到李瑛身旁,挽着她的手臂说:“瑛表姐,我瞧哥哥他考完试整日在府中像个游魂似的,也是可怜,今日便自作主张带他来了,你不会怪我吧。”
李瑛就算要怪,听曹文娴这撒娇的语气,气也早就消了,更何况曹文值一脸的羞涩和窘迫,看得李瑛差点儿笑场。
“怎会,二表哥摘取解元,我还没机会当面为他祝贺呢。”
曹文值这才松了口气。
“坐吧,我为你们兄妹二人沏杯茶。”
曹文娴抢着说道:“哥哥,你不知道,瑛表姐沏的茶可香了!”
曹文值笑道:“是吗,那我有口福了。”
李瑛手法娴熟地为两人沏上龙井茶,闲话道:“二表哥高中解元,接下来有何打算?”
“其实还得准备明年的会试和殿试,也就这几日趁着刚放榜松懈几日。”
李瑛其实很想说,不用担心,你以后能当上礼部尚书呢。
“表哥你……”李瑛话没说出口,大街上便传来一阵喧闹声。
“救命啊!救命啊……”
“闭嘴!给我捆起来!”
“壮汉放了我女儿吧……求求你们再宽恕几日……”
“爹!爹爹救我!”
一名老汉的求饶声,夹杂着女孩儿的哭声,还有几名壮汉的呵斥声。
街上的人纷纷驻足观望,茶楼里的人也伸直了脖子向外张望。
“各位父老乡亲,今年收成不好,我爹不过是借了钱庄二两银子,如今利滚利,竟要还六两银子!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买卖!便是砸锅卖铁我们也还不起啊……”女孩儿口齿伶俐,三两句便说了个明白。
“这利息也太高了……”
“这摆明了是抢钱啊……”周围的人议论纷纷。
一个领头的大汉怒道:“借钱的时候白纸黑字签的契书,如今还不起钱便要抵赖了?都像你这样东家还怎么做买卖?!”
那老头颤巍巍地说:“老汉我不识字啊,签的时候没人告诉我要还这么多钱……若是知道,我死也不会按手印的!”
“废话少说!已宽限你好几天了,还不出便拿你女儿抵债!”几个壮汉并不打算再与他多费口舌,拖起老汉的闺女便要走。围观的有人想出手帮忙,被壮汉凶神恶煞地瞪了一眼,登时大家都不敢做声了。
老汉急火攻心,不管不顾地冲上去想要拉回女儿,被那壮汉一脚踹在心窝子上,躺在地上不动弹了。
“出人命了!出人命了!”周围有胆小的人惊恐呼喊。
那老汉的女儿见状,高喊了一声“爹——”便声嘶力竭晕了过去。
三人在茶楼里看得一清二楚,对那些壮汉的行为十分愤怒,眼见那姑娘晕了过去,曹文值坐不住了,他正欲起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扬起漫天尘土。
尘土散去,只见一匹高大的骏马上坐着一名身穿玄色织银云纹箭袖的男子,一张脸棱角分明,眉如剑,一双细长的丹凤眼,鼻梁高挺,薄薄的嘴唇透露着一股不近人情的凉薄气息。
不是萧濂是谁?
李瑛差点打翻手中的茶盏,曹文娴问:“瑛表姐,你怎么了?”
李瑛如实回答道:“那人忠亲王萧濂。”
“那不就是瑛表姐你的未婚夫?”
李瑛点点头,在再次看向楼下。
萧濂堵住了几名壮汉的去路,冷冷开口:“放人。”
带头的壮汉见来人衣着华贵,气势逼人,语气也软了几分:“官爷,小的也是奉命行事,望官爷通融一二……”
说话间,李瑛瞧见一个小厮混在人群里悄悄溜走,想必是去通传了。
双方仍在僵持之时,一个油光满面、体态臃肿的中年男人推开壮汉,上前向萧濂点头哈腰:“爷,小的是钱庄管事,不知爷是何方神圣?”
此人一出现,曹文值便再也坐不住了。他在府中打过几次照面,是母亲身边那个赖嬷嬷的儿子!
“你们二人留着这里,我去去就来。”曹文值飞奔下楼。
见曹文值如此慌张,李瑛问曹文娴:“二表哥这是怎么了?”
曹文娴支支吾吾地说:“那个管事的,好像是我娘手下的人……”
“什么?!”李瑛惊呼,这可不妙了!
街上的萧濂并未注意到茶楼上的动静,他居高临下地睨了一眼赖胖子,嘲道:“凭你也配知道?”
赖胖子见自己热脸贴冷屁股,笑容便有些挂不住:“爷,您高抬贵手,咱们做生意的也不容易,您多通融通融……”
萧濂看都不看他一眼,惜字如金道:“滚。”
赖胖子见这人好赖不分,装孙子装不下去了,转而怒道:“既不识好歹,就休怪我不客气了!来人,给我上!”
“都给我住手!”电光火石之间,曹文值挡在了一群壮汉面前。
曹文值飞快地朝赖胖子丢了一个眼色,随后转身作揖:“拜见王爷。”
萧濂冷声问道:“你是何人?”
“在下是宣平候府的曹文值。”
萧濂脑中搜寻了一番,才想起这个人,微微点头回道:“原来是你,为何阻拦?”
“王爷,今日此事纯属误会。”曹文值打了个圆场,又对赖胖子不客气地说:“还不赶紧送人去医治!银两我替老汉出了,你们拿了钱赶紧放人!”
眼见府中二公子对马上那人都毕恭毕敬,赖胖子后背早已湿透,这是惹到大佛了!
“是是是,这钱也不必了,今儿这事就当是没发生过,小的给各位赔不是,抱歉,抱歉……”
赖胖子说着,便给下人们做手势,一行人正准备离开,却被一声喝住。
“慢着。”萧濂的薄唇一开一合,吐出的话中尽是凉意,“当街抢人,这便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