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的家书固定每个月寄来一封。周颂随性多了,有时候一周就能写好几封,街上的邮差员都跟她很熟络了。 邮局的人每次看见她便招手:“小六,又写家书了。”
或是心疼的摸着脑袋:“小姑娘,又在想家了。”
每句话,都说一个又字。 要是收到了信,她总能快乐的骑着自行车像风一样穿梭。 晚上睡前捧着信反反复复看,有时候醒来字迹已被晕得模糊。 爹的信虽然很少,但是洋洋洒洒写的很长,信封里面会夹着五块钱,钱的厚度不一样,大部分几毛几毛攒成一叠。 周颂会骑自行车去商店,冰柜里的雪糕、冰激凌琳琅满目,但她每次只挑一根老冰棍,或是奢侈点买根绿豆冰棍。 那几天,周礼看着她心情格外好。盯着姐姐手里的冰棍不禁思考,老冰棍真的比雪糕、冰激凌还好吃吗? 周颂偶尔也会大方的请他吃一根。周礼含着冰棍,心里甜滋滋的,对着宋婶晃悠:“姐姐给我买的哦。”
周怀明看到,他叮嘱宋婶下次不要只买雪糕了,家里的冰箱多存一些老冰棍还有绿豆冰棍,但家里买的一直到过期也原封不动。 于是周怀明吃饭的时候漫不经心提了一嘴:“小颂,你不用每次骑自行车跑那么远,吃的家里的冰箱都有。”
周颂吃着饭,估计都没开过冰箱:“谢谢父亲。”
他们是很讲究的人家,食不言寝不语,周礼在饭桌上从来不乱开口。 但一家人只有在饭桌上才能碰上面,除了上次周颂多在客厅坐过一会儿,其他时候她都不出房间。 周怀明看了眼冰箱,还是原封不动。对着儿子说:“小礼,你吃干净。”
两姐弟都不给面子:“姐姐买的才甜。”
有一次宋婶洗衣服摸到了周颂校服兜里几张一角一角的毛票,一共六毛钱。她拿出来放在客厅的茶几上,周怀明瞥了一眼,继续暗暗较劲。 他们是血脉相连的亲人,真正的一家人。 生父怎会不如养父,生恩怎会不敌养恩。 他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小颂在那里生活了九年。可他们有一辈子,慢慢弥补,感情总会好的。 电视里的新闻在讲解中国传统建筑,周颂吃完饭也不急着回房间了,她坐在沙发上看的很专注。 张诚年是建筑系的,他的课本内容也与这些有关。有时候周颂提前完成学习任务了,他就挑些她感兴趣的,耐心讲解建筑的相关知识。 张诚年第一次讲的就是样式雷建筑烫样。周颂听的很有意思,那天两个人聊的忘了时间,一直到十点才慢慢送她回家。 周怀明上网查了点相关资料,下了班特意去新华书店挑了几本书。 基本都是中国古建史和样式雷建筑的相关书籍,买单的时候又顺便在收银台旁边拿了两本儿童绘本。 周颂看到茶几上的专业书籍有些诧异。 周怀明见她有兴趣了,也能就着专业知识跟她聊两句。 冯依坐陪着儿子在一旁读绘本,她时不时抬起头偷偷扫一眼父女两,眼里的笑意温柔。 “妈,我姐好聪明,她什么都懂。”
周礼握着水彩笔,小声在母亲耳边嘟囔。 冯依点头,补充着儿子的话:“你爸也很厉害。”
她摸着儿子的小脑袋,无比怜爱:“以后小礼长大了也会什么都懂。”
家因为有了温度才叫做家。 所以一切都开始朝着更好的方向前进了吗? 期末考试结束了以后,周颂开始哼着小调收拾自己的行李,只等拿了成绩单就能跟张诚年一起坐火车回家。 对于离别的人而言,一年到头就盼着这几天,一家人热热闹闹的过个好年。 成绩单还没出,家书已至。信里除了问候以外,最后说两边父母今年商量好了,让她留在长沙过寒假,周颂把信放在一旁。 期末的成绩很快也出来了。周颂去领了成绩单,虽然年级排名还没公布,但按她的分数来讲,大概率是稳了。 蒋乐乐不得不服:“真是进步神速,如有神助。”
确实有大神相助,还是模样顶帅的那种。周颂喜滋滋的摸着自己的成绩单和奖状,在走廊上看见同学堆里站着的温老师,等人散了些,周颂缓缓走了过去上前招呼:“温老师,放寒假了,提前祝您新年好。”
温老师看到她嘴角缓缓扬起:“周颂同学,过个好年,下学期见。”
周颂不仅是第一名,还把第二名甩开了百分的差距。蒋乐乐对她的努力看在眼里,佩服这姑娘对自己下得了狠心。 为了学习,周颂基本是牺牲了所有闲暇时间,课间休息的时候,她会小憩一会儿,养精蓄锐。 中午吃饭的时候,她一边啃着馒头一边复习几句英语单词。 放学了蒋乐乐约她一起去逛街吧,周颂没时间她要骑着自行车去补习。只有约周颂去新华书店看书,她才有兴趣。 “周天只有上午有时间,下午去少年宫补习。”
周颂一边啃着馒头一边回答。 蒋母发现闺女儿这段时间突然爱学习了。 蒋乐乐平时都是去街上买买买吃吃吃,现在也整天抱着课本摇头晃脑。 蒋母收到银行短信里的消费记录,显示新华书店。闺女儿还主动跟妈妈说要去少年宫参加数学和英语补习。 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估计又是三分钟热度,她见怪不怪了。时间久了,蒋乐乐的学习热情依旧高居不下,甚至分数还进步了一丢丢。 开了家长会回来,蒋母表示嘉奖,女儿的成绩有了小小的进步,可见这段时间确实努力学习了,她主动聊起:“你那个同桌叫周颂吧,蛮厉害的。”
蒋乐乐骄傲的点头:“我同桌特别能吃苦,她说下个学期要考进五班的。”
蒋乐乐有挑食的毛病,但她现在吃饭一点菜也不剩,平时不爱吃的苦瓜也皱着眉头咽了下去。 吃完饭,她开口问:“妈妈,周颂说她第一次上课的时候,坐在一间漏雨的牛棚里。”
聊起她的朋友,她的话题开始络绎不绝。 蒋母在一侧点头,她工作忙很少管女儿的学习生活。现在终于放心了,女儿好像交了一个不错的朋友。 张诚年没有什么行李,他依旧是一个黑色书包,沉甸甸的装着几本书踏上回家的路。大学放假早,他依旧多留了几天,等小六出了成绩才定好车票。 人来人往的车站,小姑娘也拎着自己的行李。看见她手里的箱子,张诚年心中有数:“你爹不是让你今年留这过年吗?”
周颂本想蒙混过关,被拆穿了依旧理直气壮:“过年了,我当然要回家。”
张诚年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身后。 身后不远处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三人。 他们站在人流如织的车站外面,虽看不清神情,在这热闹的人群之外,他们却传递着一种莫名的压抑。 “好姑娘,回去吧。”
张诚年摸了摸她的头安慰道。 周颂的肩膀抖了起来,她泪流满面。 “张诚年,你带我回家吧,我想爹和娘了。”
他的心抖动了一下,叹气:“听你爹的话。”
“这次不听,这次不想听......”她哽咽着重复,扑进他的怀里:“我想家了。”
她环抱住他的腰,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角不放。 张诚年的力气大些,等她情绪平复了后,一点点掰开她的手指,粗糙的手掌抚干净她的眼泪。 张诚年从口袋里掏出一颗金色锡箔纸包装的小球。 “听话,哥哥奖励你的。”
这一年长沙的寒潮来势汹汹,窗外鞭炮齐鸣,热闹非凡。周颂穿着蓬松的羽绒服,却依旧冷得打着哆嗦,她独自坐在房间里,拉开书包拉链。 她的书包里面平时乱七八糟,此时却整整齐齐,显然是有人帮她收拾了。 倒出练习册,在书包的里侧口袋放着一盒崭新的糖果。她拿起一颗撕开金色的包装,放入口中,味道夹杂着咸涩在味蕾散开。 年三十灯芯桥,周老六在院子里放了一卦鞭炮,劈里啪啦的响完后。 他回屋伸手摸了一把电视机的温度,冻僵的手指一片麻木。 富英坐在炉子前拨着炭火,提醒丈夫:“没人偷看电视嘞,你老糊涂了。”
这是周家别墅的第一个团圆年,老头子因为身体原因还躺在医院。一家四口吃过年夜饭后,一起坐在电视机前看春晚。 周礼收到沉甸甸的红包很开心的数着钞票,十足的小财迷。 他点完一遍后把自己的红包都上交给周颂,语气翘着小尾巴:“姐,以后你每年都帮我管着,攒着我长大了娶老婆。”
一家人听了这话哭笑不得,冯依捏了捏儿子的脸颊:“小没良心的。”
周颂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她推开门走了出去。 站在屋檐下凝望许久,摊开手接住一片雪花,瞬间融化成水。 “霜重见晴天,雪多兆丰年。”
周怀明拿出一条围巾围在女儿脖子上,他笑着感慨:“明年一定有个好收成的。”
这个衣食无忧的男人竟然也心系着底层农民的庄稼,周颂终于开始打量他。这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初一早上,花园里落满了雪。 周颂早早的起床,她从仓库里找出水枪,接在花园的水龙头上,却没有水出来。 周怀明跟在她身后,他手里端着一盆热水:“冻住了,先化开。”
热水泡了会儿后,水龙头终于陆陆续续有水流出来。 周颂把自己的自行车推出来,先把轮胎的泥巴冲干净,再用抹布一点点的擦拭着车身,周怀明也找了一块抹布过来帮忙。 擦着擦着,周颂的眼角开始模糊:“我阿爹很爱惜他的自行车,每次都在河边洗得干干净净,从小到大,我一次也没帮过他......” 周怀明的动作也征住了,此刻他多么想把女儿拥入怀里轻声安慰,但他只能隔着无形的鸿沟,看着女儿隐忍的表情,他说:“哭吧,哭出来心里就好受了。”
周颂摇头,她把眼泪倒回眼眶里:“不能哭,过年不能哭......” 行事不可任心,说话不可任口。 周颂挤出一个笑容,继续弯腰擦着自行车。 春节假期,周家人一起从长沙飞了一趟海南。 周颂第一次坐飞机,耳边嗡嗡的,吃了一片冯依准备的口香糖后,终于好多了。 周礼坐在一旁捏着小耳朵,张着嘴巴,轻声发出:“啊......”的声音 周怀明从政,冯依从商。还有一些跟冯依公司有往来的生意伙伴,无应酬不成生意,这也是冯依第一次参加。 一次商业谈判的时候,投资人那边顺口提了一句:“冯总,我们过年去海南度假,你们家有什么打算呢?”
嗅到商业契机的冯依立马走上去握手:“我们家也正打算旅游呢,海南不错啊,到时候还能搭个伙,你们家几口人,我安排小刘一起把酒店定了......” 冯依在工作上能力还是有的,但公司是家族企业。她虽然大小算个总,却一直被打压,手底下人也对她暗暗不服,在公司有些吃不开。 主要还是因为她从小出生起点高,千金小姐没受过什么挫折,脾气和性子太直接,吃过些亏后慢慢也长教训了。 坐在飞机上,她给女儿提个醒:“看到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女孩儿,你记得跟人家多聊聊天。不要只知道学习,妈妈都打听过了,人家对钢琴、舞蹈这些艺术感兴趣,到时候你就照着妈妈教你的跟人家聊......” 周颂转过头看着窗外,戴上耳机,闭目养神。 周怀明提醒她,语气不怒自威:“冯依。”
夫妻两人在飞机上压着声音吵了几句,最后冯依不开心的说:“如果小颂从小就跟在我们身边的话,琴棋书画肯定也样样精通。”
这句话显然是在埋怨,其他人周颂管不着,但语气里透露着看不起乡下人。 真是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 周颂摘下耳机缓缓开口:“我爹虽然没教我弹琴跳舞,但他教了我尊重别人。”
冯依知道又把女儿得罪了,她在周怀明看向她的眼神里彻底闭上嘴。 他们在海边定了一栋别墅。 周颂选好自己的房间以后站在窗户边上静静看着海面,海天相接一望无际,吹来的海风里夹杂着咸湿的味道。 海南气候宜人,只需一件长袖就足够了。 周礼来敲了几次房门,见没人理他,便拎着小桶自己去玩沙子了。 到了晚上一群人在楼下烧烤,热闹非凡。 晚上风大,周颂穿上一件薄外套也下楼了。 大人们一起聊着天,偶尔聊几句工作相关的事。一个有型有款的女人看到走出来的女孩儿询问冯依:“这就是你侄女儿小颂吧?”
冯依受宠若惊,连连点头:“是的,小颂过来。”
周颂过去彬彬有礼打了个招呼祝贺新年好,女人对她好像很感兴趣,主动跟她聊着天,两人有问有答的。 直到听到一声清脆的嗓音,周颂好奇转过身。 随着咔嚓一声,女孩按下快门键后把相机放下,露出一张巧笑嫣然的脸。 “蒋乐乐。”
周颂喊出口。 蒋乐乐开心的跑过来:“周颂,新年好。”
两个小女孩围在一起,蒋乐乐兴高采烈的展示自己的新相机,周颂看着里面的照片也很新奇。不过晚上光线不好,拍出来的效果噪点太多。 “周颂,我还以为你对这些不感兴趣呢。”
蒋乐乐拍着胸脯说:“明天白天我帮你多拍几张。”
“我还没拍过照呢。”
周颂不好意思的说。 蒋乐乐知道她家境不好,宽慰道:“这有什么的,我有相机了以后我都给你拍。”
周颂点头:“谢谢你,我爹娘看到了肯定很开心。”
蒋乐乐夸下了海口,但她其实对相机还操作不太明白,两个女孩站在红树林旁捣鼓了半天,蒋乐乐只能尴尬的笑。 昨晚那位有型有款的女人也走过来,嘴里教训着:“叫你做什么事都三分钟热度,静不下心好好学。”
蒋乐乐把相机从脖子上取下来,撒娇道:“妈。”
蒋母接过相机,手上在菜单栏熟练的拨动着:“你们一起站着吧,我给你两也拍一张。”
拍完照片,蒋乐乐捧着相机屏幕看的入迷。 周颂站在一旁道谢:“阿姨,谢谢您。”
蒋母半蹲下,摸着她的头发:“小颂,阿姨该谢谢你才对。”
“好孩子,等照片洗好了,给你爹娘寄回去,他们看到肯定很开心。”
女孩说的话她都听到了,这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结束旅行的时候,蒋母还特意准备了一个大红包给周颂,看着女孩儿对着红包手足无措的样子,蒋母温柔开口:“小颂,给阿姨做干女儿怎么样,不嫌弃的话你喊我一声干妈。”
“干妈。”
周颂乖乖接下了红包,蒋乐乐挽着好朋友对妈妈比了个大拇指:“妈你真有眼光。”
回了长沙之后,蒋母还特意在自家旗下的一家酒店摆了个宴席,礼数周全的认下了周颂这个干女儿,表示看重。 冯依她堂哥跟了半年也没苗头的项目,蒋氏集团直接跟冯依签下了,以示送给干女儿的见面礼。 晚上冯依睡觉的时候反复问周怀明:“我没做梦吧?”
周怀明没多说,微不可见的皱了眉头。 开学前周颂收到了邮政寄回的成绩单,上面家长一栏是阿爹的签名,墨水已经干了。抚摸着信件,她缓缓展开家书,爹在信里报了平安。 说小六的奖状年哥儿已经交给他,他跟娘一起裱起来了。 叮嘱小六好好学习,他们身体都好。新年的时候,大祥哥、年哥儿、芳妮儿、军子他们天天去家里串门,跟小时候一样叽叽喳喳的烦都烦死老两口了,就想图个清净。 红妮儿已经结婚办酒,热热闹闹出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