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上学期的时候,陈帆通过了雅思考试,他赴美留学手续也陆陆续续办的齐全。 或许是因为他忙于出国的手续,这段时间和周颂的关系生疏许多,周颂再三邀请他来家里吃饭,才终于在出国前夕,陈帆挤出了时间,跟他一起来的还有蒋乐乐。 宋婶在厨房早早就准备好了,冯依几次去别墅外面探头,转头叮嘱:“宋婶,你慢点,人还没齐呢。”
蒋乐乐、陈帆还有周颂坐在沙发上一起看电视,冯依也坐了过来。 “陈帆,美国阿姨熟啊......” 等到夜色快要笼罩时,披着星光的女孩才骑着自行车进了院子。 冯依走出门迎接:“芳芳回来了,不是跟你说了晚上有客人吗?”
“阿姨,不用等我的。”
张芳停了自行车在花园里洗了把手。 冯依把她领了进去又喊道:“人齐了,宋婶,你快点。”
吃了晚饭,大家的话题自然离不开陈帆出国深造。 他不是家里有钱送出去混个学历的二世祖,而是实打实凭借自己能力考上名校的学霸。 因此冯依对他很是欣赏,还几次明示暗示周颂向陈帆学习。 国外好啊,那个年代的海归的社会地位还是很高的,履历非常吃香。 蒋乐乐家也是有这个打算的,虽然女儿学习成绩一般,但她家有钱啊,稍有些家底的大户,基本都是把儿女往这条路上送。 张芳因为工作奔波了一天,她还是耐心的坐在一旁倾听,基本很少说话,手上主动为他们削着水果。 心里的落差虽然因为门第差距而难平,但也真诚的为他们前程似锦而开心。 冯依把话题说到女儿身上,表明家里以后也打算送她出国。 周颂对此兴致怏怏。 见场子又冷了,冯依接过张芳削好的苹果:“我们芳芳也很不错的,现在都升职做到片区经理了。”
张芳似乎也没想到话题会引到自己身上,她有些受宠若惊。蒋乐乐点头表示认可:我妈妈说张芳姐很厉害的。 张芳在售货员岗位做了一年,因为业绩出色被提拔为负责人,后来又升到片区经理。 有一次她跟超市事业部谈柜面扩充的价格事宜。 双方几次因为价格没谈拢,张芳便多次拎着水果去办公室,她多次做小伏低却让人更加百般刁难。 所以张芳明面是升职,肚子里的辛酸和苦楚只能往下咽,甚至没有做售货员来的舒心。 如果不是因为工资略有些许涨幅,她情愿回到原来的岗位,也不想巧言令色伺候这帮大爷。 有一次超市的领导们刚好经过,听到名字特意驻足了会儿。 办公室的人看见门外的领导立马变了个脸色,起身问好,一口一个方总,暗示手底下人快点把张芳弄走。 方总在一旁没应声,众星捧月的女人却先开口了:“你是张芳?”
张芳有些错愕的点点头,一个有型有款的女人喊她名字,干练的女人冲她点了点头表示问好。 接着一群人又跟随她浩浩荡荡的离开了。 从那件事之后,超市的人也不再刻意为难她了,合同的事也进展极为顺利。 每次她去办事的时候,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张芳也是个极好说话的人。 关系熟络了后,商超事业部的人问她:“你跟蒋总是什么关系?”
蒋总?她并不认识,原本大家也都不认识。 事发第二天方总就直接把刁难张芳的小伙子开除了,小伙子想不明白问凭什么? 方总倒也让他死了个明白:怪就怪你得罪了蒋总,以后做人还是低调点。 蒋总是谁? 这可是集团最大的领导。 咱们商超在蒋氏集团也只是一小块商业版图,底下人哪能接触到这么大的领导呢? 蒋总例循每个季度一次视察,那天小伙子算撞枪口上了,拿他杀鸡儆猴。方总又继续交代,以后任何商品合作的经理过来洽谈,必须端正态度。 蒋总张芳不认识,但是姓蒋的姑娘认识一个,她心里有几分数。 于是一次周末周颂去找蒋乐乐玩,张芳也买了些水果过去表示感谢。 张芳骨子里不是一个趋炎附势的人,她对自己的社会地位有充足的认知,这两年在周家生活也秉承着谨小慎微的姿态。 只要有时间便帮着宋婶打理家务,她本身就是一个勤快的姑娘。 在灯芯桥乡每天教了书回家要操持家务,周末得下地,除此之外让她更难受的是内心的煎熬,在那个家里她无法获得基本的尊重。 现在的生活她十分知足,可以凭借自己的能力赚到一份体面。 能凭借自己的双手吃上一口热乎的饭,每个月发了工资她总记得买些水果补品回去,渐渐的冯依对她的态度也有所好转。 周颂和张芳差不多要打道回府了,结束了一天工作的蒋总才回来。 张芳远远看着窗户外,急忙从蒋乐乐房间出来下楼迎接。 “蒋总,您好。”
身着一身精致干练西装的女人看见她脸上一瞬间错愕,但也点点头:“不必那么客气,叫我阿姨就好。”
张芳跟随蒋母到沙发上落座,表明自己的来意,特地感谢了一番。 蒋母脱下西装外套,跟张芳略微聊了几句。 说话间张芳能感觉到这个女人身上气定神闲、游刃有余的气场,心里很是仰慕。 不一会儿管家送了茶水过来,张芳局促的微微起身表示道谢。 蒋母接过青花瓷样式的圆口茶杯,主动询问:“你现还在负责酸奶这一块儿吗?”
张芳捧着杯子端坐着,她点头。 蒋母在心里思忖了片刻,她知道售货员是不可能去事业部谈合作的,多少应该也是有些职位的:“负责人?”
“片区经理。”
说这话的时候张芳很小声,片区经理的等级虽然比负责人高些,但其实做这行的都知道,也不过是个噱头罢了。 蒋母点头:“不错。”
张芳知道这只是一句客套话,但她的心里还是不免暗暗窃喜。 两人聊了几句,周颂跟蒋乐乐也挽着手下楼了。 周颂过来跟干妈打了个招呼,张芳也起身告别:“蒋阿姨,那我就先回去了。”
蒋母放下手里的茶杯:“张芳,你现在是片区经理了,不用还像以前做售货员一样拘谨,要懂得恩威并施,不然很难管好手里下的人。”
张芳来到城市里打拼,一直是在职场里独自摸索着。 凭借着自己吃苦耐劳的毅力也勉强能吃上口饱饭,但现在这套显然不管用了,也从来没有人指点过她这些。 这句话她翻来覆去几个晚上,作为领导她对待手里下的售货员事必躬亲,必要时也亲力亲为。 因此很快跟大家打成一片,关系处的也不错。 但总是缺了点领导的样子,大家觉得经理好说话,因此工作里经常会出现不配合的情况。 手底下人非常率性而为、想请假就请假,有时候甚至忘了打个招呼就走人了。 卸货的脏活累活,大家也都不愿意干,你推我让的,有时候张芳看不下去,便撸起袖子干了。 诸如此类的例子很多,蒋阿姨的话让她醍醐灌顶。 于是她开始转变工作态度,一开始手底下的几个人还没意识到,依旧我行我素,到了结算工资的时候发现不对劲儿了。 跑去找张芳评理:“芳芳,这数不对啊,我这个月怎么少发了五十块钱呢?”
“我也少发了三十块,是不是财务那边算错了,这咋回事啊?”
“没算错的。”
张芳说:“你这个月旷工了两次,工资加罚款一天二十五块。”
“你矿工了一天,但是偷拿了三次酸奶,都不是临期的,查了监控,扣三十没算错。”
这下大伙都愣住了,以前张芳抓的没这么严,虽然这段时间会警告她们,但是都没往心里去,没想到这次来真的了。 “还有,上班时间叫我张经理,下了班咱照旧按交情来。”
说完张芳就叮嘱了一遍卸货事宜。 面对张芳如此大的态度转变,手底下的人一时不适应,觉得张芳喜欢装。过去关系好的人开始不配合的使绊子,甚至光明正大的在同事面前让张芳下不来台,总之各种不听招呼。 张芳心里也窝火,警告她:“你用了两次机会,还第三次就不用干了。”
女人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太太,以前张芳做售货员的时候两人就一起轮岗,算是共事过的同事。 见张芳被提拔上去了,她心里十分不平衡。中年女人性子也拧巴,她就不信张芳真能把她开了,于是继续挑衅。 张芳当场给财务打了个电话,结清了她的工资,告诉她以后不用来上班了。 自那之后,旁边等着看张芳好戏的员工,看到她雷厉风行的手段之后也乖了。 同事之间配合度大涨,一切都按章程办事,张芳手里的工作也轻松多了。 那个女人事后后悔,多次来找张芳。 张芳不是心肠硬的人,一开始还愿意见她,见谈不拢便避开了,后来女人每次都扑了个空。 后来不知怎得找人打听到了张芳的住址,拎着一袋水果就上门拜访了。 宋婶听保安说是张芳的同事,也没多想,便说可以进来。 中年女人看着阔气的别墅区,她不仅感慨:“我的个亲娘嘞。”
原来张芳还是个大人物,怪她看走了眼。 背靠这么大的树,张芳怎么可能不升职呢? 于是见到宋婶,中年女人也暗里问清了张芳的身份,得知是亲戚关系后。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诉说着自己家的辛酸。 上有老下有小,家里那多么张嘴,全指望着她这个老婆子,现在工作丢了一家人的日子如油煎火燎。 她说的惊天地泣鬼神,眼泪婆娑,就差一口老血喷出来了。 冯依下班回来看见这情况想去问声宋婶,周怀明喊了她一声,招呼妻子上楼了。 张芳回家的时候,看到中年女人坐在屋子里拉着宋婶有一句没一句的诉苦,沙发一侧周颂戴着耳机慢慢翻动书页。 她皱了眉走过去:“你怎么在这?”
中年女人终于等到张芳了,颤颤巍巍的站起身,语气很是卑微:“张经理,您回来了。”
周颂也不看书了,摘下耳机静静看着。 “张经理,您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知道错了。”
“你跟我出来说。”
张芳喊她。 但女人显然不为所动,她的声音哽咽,眼泪一行行落下:“张经理,我就想求您给我一个机会,我家里五口人呢,没了这份工作可怎么生活......” 女人显然是有备而来,本着把事情闹大了也不好看的态度,暗中逼着张芳给她恢复职位。 “不想出去是吧?”
张芳态度强硬的说道:“宋婶,叫保安来把她撵出去。”
“张经理,您是大人物,动一根手指就能踩死我们这些小蚂蚁。我就求您放我一马,以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您背后有靠山。就求您可怜可怜我这个老太太,我只要能有份糊口的工作就行了。”
中年女人一句话就把周家也拉下水了,这让张芳更恼怒。 保安来了,毫不留情的打发,让人把撒泼打滚的女人给拖走了。 这场闹剧伴随着愈来愈小的哭闹声逐渐平息,但让张芳心里不敢面对的却是闹剧后的场面。 周颂还在看着她,眼神里毫不遮掩的是探究和观察。 她大抵是不能理解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小六。”
张芳走去沙发上坐下,几次张口没有说出话,等气息平静了缓缓道:“不是你看到的那么简单,我只能这样......” “张芳,你不用跟我解释。”
周颂的情绪里看不出任何变化,但她的眼神却很疏离。 “去房间里说吧。”
张芳带着她回了房间,关上门。 张芳心里烦闷,她可以坦然的面对任何人,却无法面对周颂。 先借口去洗了澡,在氤氲的雾气中稳定好心绪,才慢慢躺上床。 两个女孩儿的头没有像小时候一样贴在一起,张芳也没有拍着她的背哄着睡觉。 “你是不是觉得我变了?”
张芳酝酿了会儿开口:“但我只是想凭自己的努力争取更好的生活,你可能不会懂得......” “张芳,她说的不对。”
周颂说:“你是自己一步步走过来的,没有靠任何人。”
“我相信你。”
周颂的话让张芳心里一震,她继续说道:“乐乐生日宴会的时候,我跟人吵了架,生气把她推下了游泳池,后来干妈表面了我的身份后,那个女生主动开口道歉了。可如果我只是小六不是周颂呢?”
“张芳,我知道你的身后没有任何人,没有背景。你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委屈,却从来不说,我作为朋友帮不上你,觉得很内疚。”
张芳在黑暗里泪流满面,原本她的身边交往的人都应该是社会底层的一群人,每日为了温饱奔波。 唯一周颂是例外,尽管她生活无忧,更难得的是认知层面的理解。 周颂还是那个小六,她明辨是非。 不仅懂事,还能站在他人的角度思考。 在这个城市自己孑然一身,但有友如此,是她的荣幸。 等气息终于匀称了,张芳声色平静的说:“你已经帮我很多了,我本来还想跟你解释,我想说我给她安排了其他的商超工作,可她不想去。我还什么都没说,谢谢你能理解我。”
看着眼前的空寂,周颂迟疑道:“我只是很难过,我们之间的距离好像越来越远了,隔着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我怎么努力也抓不住它,再也回不去小时候。”
她们的小时候,灯芯桥乡的童年记忆。 那群无忧无虑的小伙伴,在长大的过程中相隔越来越远了。 关于这一点,两人的心里都一片漠然,只是谁也没有戳破过。 “小六,但你永远是我的妹妹。”
张芳肯定的说。 思忖过后,张芳还是决定趁此机会跟周颂说清楚。 她本意也早就打算搬出去,现在她能养活自己了,一直住在这边也不太合适。 张芳已经夜校毕业了没有太多的经济负担,周颂虽难以释然但对她的决定也表示尊重。 周颂正在念高三,没有太多时间分心。这段时间她几乎断了所有的社交,每天泡在书山题海里。 她现在的成绩基本稳定在年级前十了,有时候也能冲进前三名。 周怀明和冯依觉得已经不错了,不希望女儿太大压力。但是周颂对自己要求严格,她还有最后的半年时间。 这一天,张诚年早早的便去火车站等着接人。 老六夫妻两坐了一天的车,已晕头转向,脚底下的步子都是软的。 下了车一路倚靠着张诚年搀扶,去旅馆休息一晚,才养好了精神头。 这是周颂高三最后一次家长会,他们本是没想过要来城里开家长会的。 奈何女儿一连写了多封家书,还把车票买好了一起寄回家。夫妻两这才赶鸭子上架过来了。 周颂学习忙抽不开身,张诚年把夫妻两送到了学校才见到。 她特地带着爹娘参观了一遍学校,看着整洁的教学楼和校园的绿茵跑道,富英不禁感慨学校还能这么好看? 周老六还算见过世面:“大学更好看嘞。”
夫妻两穿着最体面最干净的衣服,坐在周颂的教室里。 这次家长会的主要目的就是告诉家长缓解学生的心理压力,等家长会结束之后,温老师抽开身特地跟周颂的父母打了个招呼。 双方一起聊了下孩子的学习情况,温老师还拿出年级排名的成绩表给他们看了一下。 如果成绩稳定的话,985、211是不用愁了,按周颂的进步速度,剩下这半年要是再加把劲儿,还能更上一层楼。 夫妻两欣慰的点点头,倒是周老六一把年纪了还满含热泪,他像个多年的老友一样表示关怀:“温老师,您身体还好吧?”
温老师愣了愣回答:“好着呢。”
“那好,那就好。”
周老六握着的手微微颤抖:“谢谢您对我们小六的照顾,您费心了。”
温老师笑着回答:“这孩子学习用功,不用我操心,我退休前能带这帮学生也是享福了。”
“您就退休了?”
“是啊,到年龄了,我还想教书嘞,年龄到了没办法。”
“温老师,您是一位好老师。”
“谢谢,父母是孩子最好的老师,你们是非常优秀的父母。”
几人寒暄后,夫妻二人慢慢被其他过来的家长挤开,周老六走到教室外回头看了眼人群里的温老师,热泪盈眶。 站在走廊上,他仿佛看到了当年趴着窗户听课的小周六。 又好像是看到了讲台上一身碎花长裙,明眸皓齿、身姿婀娜的年轻女教师。 相隔五十多个春秋岁月,人的音容样貌早已改变,但她的气质却一如当年仪态端正、落落大方。 周颂高二那年从BJ寄回家的包裹里一封家书、一座奖杯、一张照片。 照片里和小六比肩站着的老太太,脸上写满岁月静好,那是小六的老师,也是小周六的老师。 时隔半生,还能见一面故人,叫一声老师,亦是人生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