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孩抬头扫了知博一眼。他个子瘦小,剪着粗糙的短发,皮肤黝黑,穿着脏兮兮的短袖短裤,就是一个普通农村小男孩的模样。
但他有一双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只是在看着人时,眼神不似普通孩童那般单纯清透,而是夹杂着许多复杂的情绪,其中最容易被人感知到的就是——麻木。
知博被他看得后背发凉,很久以后才意识到,这个小男孩长得很像小时候的他。
蔡金花领着小男孩进了孟二叔家的门,关门前还回头看了不远处那两个年轻男人一眼。
等门一关上,孟欢立刻从树后钻出来,几个人匆匆忙忙地离开了村庄。
他们在镇上的快捷酒店住了一晚,第二天,更改计划,由林玉生一个人提着礼物去二叔家登门拜访,孟欢带着知博和乐乐在远处等他。
乐乐未满两岁,出生在城市,还没机会到过乡村,这时候在田地边新奇地跑来跑去。知博悠闲地站在一棵大树下,探着脑袋看树干上一只黑色虫子快速地爬。
孟欢走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肩,他回过头来,孟欢问:“你还记得这里吗?你是在这里出生的。”
回老家过年的记忆实在太久远了,知博抬起双手,犹豫了片刻手指才划出几个词汇:【只记得一点点。】
孟欢轻笑:“不记得也没关系,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知博垂下眼睛,复又抬眸,像是鼓足了勇气问:【昨天,那是妈妈吗?】
孟欢点点头。
知博嘴唇微启,像是吸了一口凉气,手指在胸前比得飞快:【姐,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了。】
孟欢拍拍他的手臂:“等你姐夫回来,我们就走。”
一个小时后,林玉生作为“顺路经过的孟唤儿家属”光荣地完成了任务,赶到田边与他们会合,三大一小直接离开村庄,再也没有停留。
他把打听到的消息一一告诉孟欢。
不知为何,孟添福把辛辛苦苦造起来的三层小楼用很便宜的价格卖给了孟二叔。换来早年孟爷爷住过的一间简陋小平房,作为一家人回老家时的落脚点,现在,蔡金花带着耀宗就住在那里。
耀宗是蔡金花和孟添福的小儿子,刚满六周岁,回老家上了户口,开学就要在村里上小学。
耀祖很久没有消息了,二婶问蔡金花,她也不肯说,只说耀祖在外面打工。
孟五妹已经很多年没回过老家了,没人知道她的联系方式。蔡金花提到她就破口大骂,说她狼心狗肺,亲戚们也不知道五妹做了什么让父母这么生气。
连着铃兰都好多年没和父母联系了。二婶听蔡金花说,铃兰和丈夫带着两个孩子换了城市打工,后来电话再也打不通。
孟添福还在务工,但不知道在哪个城市,也不知道在做什么。他打钱回家并不积极,蔡金花带着小儿子,有时甚至会揭不开锅,只能腆着脸把耀宗往亲戚家送,自己去镇上打几天零工。
耀宗很皮,还很凶,因为家里穷,母亲又老,还不是土生土长的村里小孩,刚回来时成天被人欺负,哭哭啼啼跑回家又得不到母亲的帮助,他终于开始反抗。一个才六岁的孩子,打起架来的样子像搏命,现在也没人管得了他,蔡金花把他送去二叔二婶家,二婶就负责让他吃饱睡好,至于这长长夏天他去哪儿晃荡,谁都懒得管。
……
孟欢听完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现在,这沉默的氛围又传递给了孟真。
她知道的情况还没有孟欢多,不过还是力所能及地做了补充:“耀祖坐牢了,和人打架,拿着钢管把人头骨都打折了。判了多少年我不知道,据我推测爸爸卖房赔偿,取得被害人部分谅解,那应该是六、七年左右,减减刑可能五年多就够了,不过按照他那脾气,减刑也是够呛。”
姐妹俩并肩坐在小区里健身公园的石凳上,孟真一直挽着孟欢的手臂,此时,已经把脑袋搁在她肩膀上。
“姐,我真的好想你。”
只有她们两个人在,这是孟真最想对孟欢说的话。
孟欢伸过手来,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这些年过得……怎么说呢,碰到了很多事,也碰到了一些人。但我经常觉得自己是孤身一人,那种感觉你可能不会有,因为你身边有姐夫和知博。我说不清楚……就是,有好长一段时间,我越来越习惯就只有自己一个人,我并不害怕寂寞,反而有些享受。”
孟欢没有插嘴,只是听她说。
“我买的那间小房子,原房主是个八十多岁的老人,一个人病死在家里,过了几天才被人发现。我就想,会不会哪一天,我也是这么一个结局。”
孟欢忍不住说:“你别胡说八道啊。”
孟真轻轻地笑起来:“我还没说完呢,后来,简梁就拉着拉杆箱,住到我家来了。一住,就住到现在。”
“我还是会想起以前住在文兴桥的日子,虽然爸妈有那么多的孩子,家里永远都吵吵闹闹的,可是欢儿,你觉得那个样子像家吗?……反正我是觉得不像,我们一大家子人,好像是在搭伙过日子。后来,你们一个一个地都走了,我知道我也会走,我没你那么有勇气,还会回老家打探消息,我只想和他们彻底地划清界限,这辈子,我不欠他们的了。”
孟欢说:“真真,你马上就要和简梁哥哥结婚了,抓紧生个孩子,那就是你自己的家。就像我一样,我早把玉生的爸妈当做我自己的爸妈来孝顺了,他们也把知博当亲儿子来疼。家里有老有小,玉生待我又好,我觉得这就是家的感觉吧。”
孟真同意:“嗯,我也这么觉得。”
“所以啊,简梁哥哥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我相信他也会对你很好,真真,和他在一起,你会幸福的。”
孟真这时候终于露出开怀一些的笑:“嗯!我也这么觉得!”
简梁提着一袋子东西回来时,孟真正在和孟欢道别。
“明天再聊。”孟欢得知他俩是第二天傍晚的航班,就邀请他们中午时去林玉生二哥林玉杰的小饭店里吃饭,孟欢说要亲自做菜给孟真吃。
“明天给你尝尝我做的海鲜炒面,在我们那条街上,还挺有名哦。”她很难得地露出一丝自豪的表情。
孟真与她拥抱:“好啊,我好期待,姐,明天见。”
孟欢回家了,孟真和简梁手牵着手在路灯下慢悠悠地走着。
她把孟欢告诉她的事一一说给简梁听。
简梁没再提要陪孟真回老家或见父母之类的话题,他只是表明立场,永远站在孟真这边,不会勉强她做任何不想做的事情。
“我很怕耀宗会变成第二个耀祖。”孟真想到那个会亲热地叫她“姐姐”的两岁小男孩,难以想象他如今的样子。
她没有告诉简梁,听孟欢的描述,她觉得某个阶段的自己就是耀宗现在的状态。而把她从那个状态里拉出来的人,现在就站在她身边。
孟真不想再聊这个话题,看向简梁提的袋子,问:“你买了些什么?”
“就买了些吃的喝的。”简梁打开袋子给她看。
孟真从里头拿出一盒避孕套来:“嗯?吃的喝的?”
简梁揽住她的肩,不以为意地说:“没错啊,我吃你你吃我嘛,这是餐具。”
“噫!你好下流啊!”孟真真是受不了他,一把把他推开。
简梁趁她不备,一下子把她打横抱了起来,原地转了好多圈。孟真两条腿颠个不停:“呀!你干吗呀?放我下来!小心你的身体!”
“我早就好了!敢说我下流?”简梁把她放下地,抱住她,让她紧紧贴着自己身体,“欢儿的儿子都四岁了,我要再不下流一点,什么时候才能和你有宝宝啊?”
孟真无语:“你想要宝宝就不用买套套啊!你是笨蛋吗?”
简梁眨着眼睛想了想:“有道理啊!那今晚就不用了!”
“不行!离婚礼还有两个多月呢!”
简梁委屈:“可我想做爸爸了,今天甜甜坐在我腿上,我看她小辫子有点松,都想给她扎辫子了……”
孟真:“……”
她坏笑:“要不明早,你帮我梳辫子吧,我可以勉为其难喊你一声爸爸。”
简梁:“……”
“爸爸,爸爸……爸爸我好爱你啊!”
“滚蛋!”
两个人又笑闹了一会儿。
孟真喊他:“简梁。”
“嗯?”
“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你说。”
孟真抬起头,认真地对他说了自己的想法。静静听她说完,简梁就笑了,一点都没有犹豫,点头说:“可以啊,我同意。”
孟真很惊讶:“真的吗?你不会觉得……有点不妥吗?你不用勉强自己,如果不愿意就和我直说,我知道自己的想法有点过分。”
简梁摇头:“不会,这是好事,只要是你想做的,我都无条件支持。”
孟真抱住他,把脑袋埋进他的胸膛,她想,她要嫁的,果然是全世界最好最好的人,没有之一。
在霖市待了两天一夜,孟真和简梁一起回到申市,距离婚礼还有两个多月。
简梁逐渐恢复工作,去公司里和团队开过几次会,几乎没人知道他曾经生了一场病。
程非凡倒是知道了实情,看着简梁时,眼神既关心又不安。
他俩十八、九岁就认识了,友情已经维系二十多年,程非凡当然希望简梁能幸福,但人到中年,从简梁身上,他也感觉到了岁月的无情。
两个人在办公室里一起喝茶,程非凡有一套极庞大的茶具,烧水煮茶特别讲究,这几年工作越来越忙、人越来越胖,他也变得越来越懂得养生。
他煮着茶,悠悠叹气:“咱们这个年纪啊,上有老,下有小,真的是一点都马虎不得。既要担心工作,又要担心身体,还要担心小孩学习,同时要用心维系和家里那位的关系,头发不能掉,肚子不能凸,唉……难啊!”
简梁就笑:“再难也得撑着啊,谁叫咱们是男人呢?”
“也是。”程非凡给简梁添上茶,“梁子,好好保重身体,钱是赚不完的,你老婆还小,以后你别那么拼了,结了婚早点要个孩子,就像冬瓜说的,老婆孩子热炕头,多美啊!”
简梁想象那幅画面,手捂住眼睛,忍不住就笑出声来。
孟真作为竹间梦语文化传媒有限公司的法律顾问之一,终于来到了简梁的公司。
第一次来的时候,其实不是为了工作,只是简梁喊她来吃饭。
孟真穿着宽松t恤衫和热裤,露着一双细腿,长头发在脑后扎了个丸子头,因为天太热就只画了个眉毛,身后背着个双肩包,包包上还挂着一串小玩偶,学生气十足地晃荡晃荡进到公司大门。
前台小姑娘问:“您好,请问您找谁?”
孟真双臂扒在高高的台子上,对着她笑:“我找简总。”
“简总?请问您和他预约了吗?”
孟真点点头:“预约了!简总说要栽培我做艺人,当明星!”
她很漂亮,有一张很上镜的小尖脸,大眼睛,却说着那么孩子气的话,前台小姑娘被逗乐了,心想这大概是lester哪次应酬认识的素人小姑娘吧,便说:“如果您是来面试的,我找我们艺人部的同事和您面谈,lester在开会呢。”
孟真一脸失望,噘着嘴说:“那我等等他吧,他说要亲自面试我的。”
前台小姑娘带着孟真去会客室时,程非凡刚好从会议室走出来,见到孟真,一愣:“孟真?”
“程哥!”孟真甜甜地叫,“简总在开会吗?我等他一会儿好了。”
“开毛个会哦!就是在讨论点事儿。”程非凡说着就朝会议室里喊,“简梁!你老婆来了!”
就这一嗓子,所有人都惊了,大开间里的员工们纷纷站起来探头探脑,前台小姑娘一脸呆滞地看着孟真,戏精上身的某人对着她抱歉地笑。
简梁在朋友圈发孟真的照片已经是两年多前,那两张照片,一张孟真被帽檐遮着脸,一张是侧面,都看不清全脸,所以公司里的人的确都不认得她。
简梁很快就出了会议室,看到孟真,一下子就笑了起来,朝她招招手:“来了?先去我办公室坐会儿,我很快就好。”又吩咐前台小姑娘,“小张,你先带她去我办公室,茶水间给她拿点零食吃。”
孟真走去他面前,仰着头问:“有冰可乐吗?我热死了。”
简梁顺手就往她脑袋上揉了一把:“有的,你让小张给你拿。”
那温柔的神态,宠溺的语气,亲密的动作……单身狗小张被一万点暴击,仿佛吃了一吨狗粮,赶紧带着孟真去简梁办公室。
等到小张回到大开间,那里早就成了菜市场,一堆人凑在一起八卦,有人拉住小张问:“刚才那个真的是lester的老婆吗?”
“是呀,你没看到lester看着她的眼神哦!”小张做颤抖陶醉状,“言情剧都不带这么拍的!甜得都要齁死我了!”
“原来lester喜欢这种类型的啊……”
“男人嘛,谁不喜欢年轻漂亮的?”
“那咱们公司新签约的那几个女艺人,不是更年轻漂亮?也没见lester对人家有什么想法啊,还凶得要命。”
“这你就不懂了,我们家的艺人,一个个都高个子,身材好,出门倒个垃圾都化妆。人家lester的老婆是清纯萝莉型,lester吃这种颜!纯天然的大眼萌妹,哪能比?”
女同事们唉声叹气,男同事们则一个个羡慕嫉妒恨,感叹简总有颜有钱有身高,老婆还那么年轻貌美,真是人生赢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