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长会那天,孟真提前下班回家，一家三口早早地吃过晚饭，6点刚过,简梁准备出门了。
他穿上一件熨得极平整的灰色衬衣,外搭剪裁合身的黑色休闲西装,配同色西裤、皮鞋,又打理了一下头发。孟真倚在主卫门口看他,简梁给自己呲了点香水,从镜子里看到她笑嘻嘻的脸，问：“看上去怎样？”
孟真忍不住笑出声来：“亲，你是去开家长会,又不是去相亲。”
简梁也笑了：“我这岁数要是去相亲,还有人要么？”
“大把的人要。”孟真走到他身后，抱着他的腰探出脑袋从镜子里打量他。
简先生的确不年轻了,那种特属于二十多岁小伙子的张扬和锐气从他身上早就寻不着，取而代之的是岁月沉淀下来的优雅从容、温和淡定。
他已经过了害怕老去的阶段，不会再计较头上冒了几根白发，脸上长了几道皱纹,也不会再刻意地用更休闲的穿着来让自己显得年轻，他坦然接受着时间的洗礼与赠与，在孟真眼里，这样的他,反而越来越有魅力。
——
简梁来到学校,进到梦瑶的班级,墙上贴着孩子们的座位表，他找到女儿的座位坐下。
一年级孩子的书桌矮矮的，椅子也矮，和书桌的间距又窄，对于简梁这样的大高个儿来说，坐着实在有些难受，两条长腿只能岔开。
他是第一次参加女儿的小学家长会，不着痕迹地打量周围的家长们，大多数都是三十多岁的年纪。有两个妈妈看着特别年轻，像是三十都不到，可能生孩子比较早，当然也有几个看着就有点年纪，起码四十五往上，毕竟现在二胎普及，家长们的年龄跨度的确会比较大。
不过，一整个教室，一个爷爷奶奶辈的家长都没有。
梦瑶的同桌是一个叫王俊辰的男孩，来开家长会的是他的妈妈，见到简梁后笑着打了个招呼，问：“你是简梦瑶的爸爸吗？梦瑶妈妈今天没来呀？”
简梁答：“是的，今天由我来。”
俊辰妈妈笑道：“我和梦瑶妈妈见过几次了，这么一看，梦瑶长得更像爸爸呢。”
简梁也笑起来：“我女儿是和我挺像的。”
“梦瑶以后一定长得很高，毕竟爸爸这么高。”
“没有没有。”
俊辰妈妈掩着嘴笑：“还这么帅。”
简梁：“……”
不仅是俊辰妈妈，还有些家长也在悄悄打量简梁，简梁有些纳闷，心想难道是他穿得太正式了？
家长们都到齐以后，朱老师开始了家长会，先就一年级下半学期的前两个月做了总结，又对后两个月做了要求，并讲了母亲节、六一节以及期末的学校活动和入少先队时间。
接着，各科任课老师进来分享内容，每个老师都表扬了一部分学生，被点到名的家长们各个脸上喜气洋洋。
在这一part，简梦瑶零点名，王俊辰被表扬到了，俊辰妈妈掠掠头发，腰背都坐得更直，还对着简梁笑了一下。
老师们不会点名批评，但是列举了一些小朋友做得不足的事儿，这一part，简梁怎么听都觉得自家那个宝贝女儿样样都有份。
他看着讲台上说得滔滔不绝的老师，不知怎么的走起神来，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些事。
虽然他是第一次给梦瑶开小学家长会，但他开小学家长会的经验其实很丰富，只是开的对象是另一个人。
孟真和孟欢上学那会儿，一年级到三年级的家长会都是由当时上初中的招娣去开的。招娣出事以后，孟真四年级的家长会一下子就没人去了，铃兰不愿意去，孟添福和蔡金花根本想都没想过这种事。
金紫荆小学的莫老师很头疼，如果孟真正常上学成绩稳定，那没家长来参加也无所谓，偏偏小姑娘的情况一塌糊涂，厌学情绪明显，整个人跟个炸/弹似的一碰就炸，怎么劝都没用。莫老师一周前刚给简梁打过电话，效果还没看出来就碰到了家长会，只能又硬着头皮通知了简梁。
于是，时年二十二岁的小简先生就作为家长去参加了孟真和孟唤儿的四年级家长会。
走进教室时他还挺紧张的，不过在看过周围的家长后，情绪立刻放松下来——因为这是一所民工子弟学校，孩子们的爸妈都忙着打工，来参加家长会的除了个别亲爹妈，还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像招娣那样的哥哥姐姐，所以教室里上至六、七十岁的老人，下至十几岁的半大孩子，人员构成很是复杂，简梁混在里头，反而觉得自己好正常。
家长会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儿，那时候还不讲素质教育，孩子们的成绩表就贴在墙上任人看，简梁看过孟真和唤儿的期中成绩，唤儿依旧是稳定的中等偏下，孟真已经是班里垫底。
简梁：“……”
不出所料，家长会后，他被莫老师单独留了下来。
看着面前那么年轻帅气、甚至有点单纯的大男孩，年届而立的莫老师都不知道他能不能理解她的忧虑。
“我知道孟真姐姐的事情对她影响很大，但是你看吧，这从全班数一数二，不是，全年级数一数二，直接掉到尾巴，我实在也接受不了啊！”莫老师的忧虑是发自内心的，简梁觉得她都快哭了，“上回我给你打电话，你跟她聊了吗？”
简梁点头：“聊过了。”
不仅聊过了，还打了一顿屁股。
莫老师：“你觉得她能调整好自己的心态吗？”
简梁想了想，又点头：“我觉得能，我好好地和她说了，她也答应我会好好学习，将来要考大学。”
莫老师拍脑门：“哎呦！现在说什么考大学，按照目前的情况到了五六年级课难起来，她会越来越跟不上！她不是听不懂，学不会，特别聪明一小孩，她就是不想学！”
简梁说：“莫老师您别急，再给她一点时间，也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好好开导她的，我保证。”
莫老师叹气：“行吧，你真的要多费费心，我也没见过孟真的爸妈，有事儿就来找你了，也是给你添麻烦。换成别的小孩我也不会这么操心，主要是孟真这孩子我带了三年了，我知道她其实很喜欢读书的，要是因为外界的原因让她读不下去，我会觉得非常非常可惜。”
简梁感激莫老师对孟真的良苦用心，说：“交给我吧，莫老师，我对孟真有信心。”
周五下午放学，孟真和唤儿领着耀祖走出校门，这是简梁与两个女孩约定的每周去洗热水澡的时间。唤儿已经很久没去了，因为她要带耀祖回家，孟真就一个人溜溜达达去到简梁位于澜宇公寓的出租房，自己开钥匙进门。
往常，简梁这时候都在上班，孟真会自己洗一个热水澡，帮他把洗手间弄干净，再带上他留在餐桌上的一袋子东西回家。袋子里有时是一些零食饼干、时令水果，有时是两套女孩的新衣服，有时是几本课外书……孟真每个月只和简梁见两次，见面时间要看简梁什么时候有空，会直接到学校来接她，在澜宇公寓，她几乎是见不到简梁的。
可是这天，她洗完澡刚走出洗手间，大门的开门声就响了，简梁提着电脑包进门，孟真与他大眼瞪小眼，问：“你怎么回来了？”
“我昨天给你开家长会了你知道吗？”简梁见孟真只穿着棉毛衫裤，皱着眉撵她，“赶紧去把毛衣外裤穿起来，也不知道开空调，小心感冒。”
“哦。”孟真走到沙发边，穿上了衣服。
“真真，今晚一起吃饭吧，去外面吃。”简梁喊她。
孟真有点心虚：“为什么？莫老师又说我什么坏话了？”
简梁无语：“莫老师是关心你！难道你希望她不来管你啊，你要吹头发吗？头发湿着出去很容易着凉。”
“不吹了。”
简梁从洗手间拿出吹风机：“吹干很快的，我给你吹。”
他坐在沙发上，抓着孟真的头发轰轰轰地给她吹干，孟真没再吭声，这几个月她要么就情绪失控大发脾气，要么就话很少，脸上也没什么表情，总是一副对什么都提不起劲儿的样子。
头发干了，简梁带着孟真出门吃饭，也没开车，找了一家不太远的韩式烤肉店。店里都是榻榻米，进门时，服务员礼貌地请他们脱鞋。
孟真的动作一下子就停住了，简梁扭头看她，问：“怎么了？”
“……”十岁的女孩子低垂着头，什么都没说。
“真真？”
“我……”简梁发现她的脸涨得通红，但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儿。
犹豫了好一会儿，孟真终于像是下定决心般脱了鞋，看到她的脚，简梁瞬间就明白了她窘迫的原因，小姑娘的两只袜子都是破的，两个大拇脚趾头都从洞里露出来了，脚后跟那儿也有两个大洞。
简梁心中明白是自己疏忽了，他的确会给孟真和唤儿买衣服，但买的都是外衣外裤，从来没买过内裤袜子，孟真的这双袜子破成这样还在穿，都不知穿了多少年了。
经过了这样的插曲，坐在榻榻米上的孟真越发沉默，整个人一动不动，目光呆滞，简梁一时间也不知该怎么劝她，猜测小姑娘估计是伤了自尊。
服务员打开烤炉，端上烤肉和紫菜包饭，简梁把可乐放到孟真面前，夹起几片五花肉翻面烤，肉片在烤炉上呲呲冒油，肉香很快就飘了出来，熟了以后简梁把肉片蘸上酱料，包在生菜卷里，递给孟真：“吃吧，小心烫。”
孟真盯着他手里的肉卷看了老半天，才伸手接过，小心地咬了一口。
简梁问：“好吃吗？”
孟真点点头。
简梁给自己也卷了一个肉卷，一边吃一边说：“上次见面……我一直没向你道歉，真真，对不起，我不该打你，以后我不会了。”
孟真：“……”
简梁又说：“昨天开家长会，莫老师给我看了你期中考的卷子，你能告诉我，你是认真考的，还是随便写的吗？或者，你能告诉我，那上面的错题，你真的不会吗？”
孟真：“……”
“如果真的不会，我要给你请家教了啊。”
孟真终于开口了：“不用……”
“嗯？”
“有些会的……就是懒得写。”
简梁轻轻叹气：“上次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你答应我会好好学习的。”
“就是觉得很烦。”孟真刚洗过头，头发披散着，她垂着脑袋时长发挂下来，简梁都快看不到她的脸了，只听到她细细的声音，“不想写。”
“都会？”
“大多数，都会。”
简梁语重心长地说：“真真，你现在上四年级，你之前基础好，觉得题目简单，都会，重复的练习似乎没有意义。可是以后年级升上去，不管是哪一科都会越来越难，语文要背，要多阅读，数学要多做题，英语更不用说了，词汇量不靠多背多读，谁看一下就能记住啊？”
孟真：“……”
“读书不能嫌麻烦，我上学时也是这么过来的，一套题一套题地刷，你连考试都敷衍，觉得题会了，就懒得写，要是每次都这样，我保证你到期末，你就会觉得考卷上大部分的题你都不会了，你信不信？”
孟真：“……”
简梁直接拿过她放在边上的书包，从里头掏出一本英语书来，翻到需要全文背诵的一页，说：“这个，你给我背一遍。”
孟真瞅了一眼，嘴巴动了动。
简梁等了半天，问：“是不会，还是嫌麻烦？”
“……”
“真不会啊？”
“呜……”孟真肩膀一抖，伤心地哭了。
简梁：“……”
她哭了好一会儿，眼泪吧嗒吧嗒地掉，简梁又是哄，又是劝，又是给她递纸巾，孟真才渐渐平静下来。
简梁也不说她了，继续给她烤五花肉、牛肉、牛舌，孟真吃了三个肉卷和两个小小的紫菜包饭，就说吃不下了。
简梁把烤肉的夹子递给她：“你吃饱了，我还没吃呢，换你给我烤几片肉。”
孟真接过夹子，学着简梁的样子烤肉，她没经验，第一次时翻面不及时，肉翻过来时已经焦了。
她瞪大眼睛：“哎呀。”
第二次，她就学会了，不停地翻面烤熟后，终于给简梁卷出了一个合格的肉卷，递到他面前。
“谢谢。”简梁接过肉卷，也不嫌烫，大大地咬了一口，表情陶醉，“唔……不错不错，很香！”
孟真嘴角一翘，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又夹起两片牛肉放到烤炉上。
简梁问：“烤肉好玩吗？”
孟真点点头。
“以前吃过吗？”
孟真摇摇头。
简梁咀嚼着满嘴的食物，说：“你乖乖的，我以后就带你吃更多好吃的。”
孟真知道他要求的“乖乖的”是什么意思，咬了咬嘴唇，小声说：“期末考，我会好好考的。”
就等她这句话！简梁笑了：“你好好考，到时候我再去给你开家长会，听听莫老师怎么表扬你。”
“嗯。”孟真应下了。
离开烤肉店，简梁没有先送孟真回家，而是带她去了一家超市，为她和唤儿买了一些儿童内裤、袜子，还有两套新的棉毛衫裤。
“带回家去，和唤儿分一分，别给你爸妈看到。”他把东西都塞进孟真的书包。
孟真脸红：“谢谢。”
简梁怜爱地揉揉她的脑袋：“真真，你心里要是有不痛快就来和我说，生活上如果有困难，也能来找我，不要都憋在心里，知道吗？”
“我……”孟真垂了一晚上的脑袋，这时候终于抬了起来，眼泪汪汪地看着简梁的眼睛，哽咽道，“我……我就是想我二姐了……”
……
思绪飘回，老师快要讲完了，简梁发现，身边的家长们一个个蠢蠢欲动，就在朱老师说家长会结束时，一大堆家长冲了上去，把朱老师团团围在中间，七嘴八舌地问个不停。
简梁等了一会儿，也听到了家长们打听的内容，无非就是关于自家孩子在学校的表现和成绩，最终，他没有去凑这个热闹，离开了教室。
回到家时已经是8点半，梦瑶在沙发上看课外书，看到爸爸回来有点儿慌，孟真脸上敷着面膜，问：“家长会说了些什么呀？”
简梁没答，直接上去抱住了妻子。
孟真：“？”
梦瑶：“？？？”
简梁紧紧地抱着孟真：“刚才在教室里，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些事，挺怀念的。”
孟真也回抱住他，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背脊。
“老婆，这个周末，我们去吃烤肉吧。”八壹中文網
“啊？”孟真一下子反应不过来。
简梁说：“就特别想吃烤肉，带可乐一起去，自己烤的那种，我来烤。”
怀里的人还没答话，梦瑶已经在沙发上跳了起来：“好呀好呀！我要吃烤肉”
孟真回头看向女儿：“周六中午前必须把周末作业全部做完，否则免谈！”
夜里，两夫妻在床上夜谈。
关于简梦瑶的家长会内容，简梁其实说不出多少来，尤其是关于自家女儿的情况，孟真问他，结果是一问三不知。
孟真想不通：“你没去和朱老师聊聊啊？”
简梁耸肩：“朱老师身边围了十几二十个家长，我挤不进去。”
孟真瞪大眼睛：“那你就等一会儿嘛，每次都这样的呀。”
“我是觉得……没关系，没什么好问的。”简梁心里没来由地感到踏实，“可乐是我们的女儿，她的情况我和你最清楚不过，她很聪明，并不厌学，做作业从来不拖拉，她只是才上一年级，心思还没有完全放到学业上来，所以会有不够认真的毛病。你不要心急，我们自己多费费心，她会进步的。”
孟真把脑袋搁在他肩膀上：“我可以不心急，那你也得答应我，不能再无条件地宠她了。”
“好吧……我答应你。”简梁知道自己的确是太宠女儿了，这个度他还得再好好掌控一下。
这时，孟真问：“对了，你刚才回来时说你想到了很久以前的事，是什么事啊？”
“……”简梁老实回答，“烤肉。”
“啥？”
“想吃烤肉了。”
孟真：“……”
一分钟后，孟真扑到简梁身上，呵他的痒，拧他的肉：“我就说你这人不靠谱！去开个家长会能想到吃烤肉！你怎么不想着吃火锅吃烤鸭吃麻辣小龙虾啊！你到底听没听老师说话啊！”
“我错了我错了。”简梁连连求饶，“老婆，我下次不敢了！”
“没下次了！剥夺你开家长会的权利！”
好吧……剥夺就剥夺吧，简先生仔细一想，他给孟真开过的家长会也得有十几次，足够过瘾了。这个机会以后就留给孟真吧，她是第一次做家长，还新鲜，而他，早已经是被老师叫家长的老油条了。
【番外一、家长会，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