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红白相间喜丧并行的一个队伍,从城外到城内,迎面而来的百姓无不惶恐不安,近年来的战乱刚刚平息,他们忙于稻米羹鱼,才有喘气的机会,对于武将战马进城很是敏感。
此时见到那个将军安坐马上魂不守舍,花轿很轻,花轿后面却是一副棺椁,一支庞大的队伍近两百人,却鸦雀无声,看得两边的老百姓们不敢高声说话,怕惊了这一队人马。
队伍缓慢向前,忽见一年轻道人站在路中间,笑着大喊:
“恭喜将军!”
马上将军脸色忽白,眼中回过神,抬起眸子看了看拦路的道士,启唇沉声说道:
“给赏钱!”
有人立刻摸出一角银子丢了过去。
看见钱岂有不捡的道理?陆晓齐立刻拿起来揣在怀中,依旧笑嘻嘻赖着不走。
“贫道是真心恭贺!不如让贫道随你一同回府,喝杯喜酒如何?”
围观者中纷纷议论说:“这道士是疯了吗?”“一个疯的,遇见了更疯的!”
将军身侧的属下们也不由得看向将军,用眼神问他的意思,只见他家主将果断一挥手,队伍继续前行,只不过走过陆晓齐身侧的时候,有人顺手一左一右将他架着一同去了!
将军府中,一片缟素,只有喜堂依旧铺粉着红。陆晓齐看着那厅堂都有些感慨,他以腹语相问,付行萝有没有后悔当初逃婚,若她乖乖当年在家等待将军归来……
“那我也不会如此了解他、爱上他,还会一肚子怨气。做一对怨偶吧!”这是付行萝的回答。
陆晓齐努努嘴,深以为然。
忠武将军与一牌位拜堂,陆晓齐与众心腹士兵们一同观礼,整个喜堂静默无声。
他不忍心地暗暗长叹,使个口诀,付行萝现身出来站在一旁,怅然。
陆晓齐将她一推,她不由自主走上前去,仿佛回到拜堂那一天,完成未完的一切。
“夫妻对拜……!”正在高喊的真正的管家娘子,是季长风的乳母,罗伽,自从将军生母难产,留下季长风这个名字之后,撒手人寰,这将军便是由乳母带大,十分信任,当作生母一般对待的,可自从这次回来,这个曾经亲密无间的奶儿子,突然之间不许她再自称罗伽了,因为那是付行萝在军中的名字。
她被将军改了名字,因为这个家里将军不许旁人叫做罗伽,家主听了更加伤心。
管家娘子此时已经知晓自家将军和夫人在外的传奇,也知道如今无论如何也劝不回将军的心,只能含泪由他,和这个灵位拜堂。
这将军夫人大丧,本该有不少人来吊唁,可听说他疯了,把棺材和花轿一起抬进门来,很多同僚便觉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气,来不如不来,让他独自完成自己的痴情案吧!
是以这将军府冷冷清清,风吹过庭院,花瓣落下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
这时候夫妻对拜,季长风对面,是个捧着灵位的人与之对拜。在陆晓齐和麒麟的眼中,有个红色的身影,重叠在那灵位的位置,是付行萝,她一个低眉一个抬眸,都完成得比逃婚那日更加郑重其事。
虽然她的夫君看不见,她依旧春晗浅笑,柔情脉脉不得语。
“礼~成~!”
付行萝哀伤无泪,看着季长风将灵位搂在怀中去了隔壁的灵堂。
有人将府中唯一的宾客——陆晓齐,请到了庭院之中的酒席上,为他斟酒,随行的亲兵们,一个一个过来向他敬酒,他们这些热血男儿,平素里刀山火海见惯,马革裹尸寻常,可此时谁都没能忍住红红眼中的泪光,强忍着一言不发,过来与陆晓齐碰杯,什么都不说,一饮而尽!
不知不觉,陆晓齐已经喝了十几杯下肚,这酒是烈酒,灼心得很,但,他此时心中无比澄明,一边大吃大喝大声庆贺,一边腹语付行萝:
“你还想让他忘记你吗?”
付行萝不知是笑还是在哭,没有眼泪,表情别扭得很,陆晓齐看不过眼,笑道:
“我有一法,既让你一直陪着他,又可以让他不丢了性命,你觉得如何?”
付行萝蓦然回首,连连点头,那眼神如同黑夜里迷路的人突然找到了亮光。
须臾,陆晓齐一身酒气,摇着双腿拎着那同心佩,走去灵堂,老远便喊道:
“将军,您是不是将夫人丢了啊!在我手里喽,您看看是不是您的呀?”
季长风缓缓将眼神从棺木之上抬起,移到陆晓齐的手中,冷然一闪寒光,问道:
“怎会在你手中?”
陆晓齐见他去摸自己腰上,果然不见了玉佩,脸色一变就将近旁长剑掣于手中,知道惹怒了他,好汉不吃眼前亏,立刻醉醺醺赔着笑脸双手奉上:
“贫道今日前来,自然是为了物归原主!”
季长风冷着脸上钱,将他死死看了两眼接过玉佩,依旧将长剑搁在了他脖子上,冷冷说道:“这玉佩一直在我腰间片刻不得离身,你从未近身,如何取得?说!你意欲何为?”
陆晓齐觉得这季长风真是不讲武德,脖子上的剑光一闪,他便装作不胜酒力顺势坐倒,离开了那冰冷冷的剑光。
“小道在路上遇见一个小娘子,长得清秀,托我给你讲一个故事,说讲了这个故事,将军便有赏,失去的东西也会回来。”
季长风冷笑置之:“若你有半句不实,我便杀了你,让你下去替她牵马。”
陆晓齐醉眼朦胧,对着他不正经地一笑,就在此时,身后的门窗像是得到命令一般,尽数关上了!
立刻有人来撞门高喊:“将军?!”
陆晓齐坐在地上笑着,季长风看着他,立刻高声回答:“我没事,不要进来!”
他低声看着那年轻的道士一字一顿:“你说,我听便是!”
眼前这道士,是高人。
陆晓齐拍拍屁股上的灰起身,看看棺材中盖得严严实实的尸体,想想嘟囔着说道:
“算了,我还是不看她的死样子了,活着的好看一点儿!”
季长风见他不羁不敬,正要发狠,只见陆晓齐说道:
“若此时让你扛刀去杀皇帝,可换来付行萝起死回生,你干不干?”
季长风双眼一瞪怒道:“就算是阿萝再生,她也绝对不会同意!就算是杀了我,就算是她杀了自己,也断断不会行此不忠不义之事!”
陆晓齐哈哈一笑摆摆手:“要知道,如果你和她第一次拜堂的时候,她也是你口中家国第一的女子,也断然不会恨你,并且逃婚了,不过你说得对,现在的她,不会陷你于不忠不义,但比起这个,她更想让你好好活下去。”
季长风眼眶又红,轻声但有力地追问:
“付行萝的事情,只有我乳母和亲兵才知道,你为何会什么都知道?你是神仙?”
陆晓齐挠挠头皮:“神仙还是妖怪,是人还是鬼,我自己都不清楚,暂时呢你就当我是通鬼神的高人就好。那这个故事,我便从付行萝觉得你弃她而去,逃婚开始说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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棺椁前的一炉香火渐渐熄灭,一个从付行萝角度讲述的故事,也已经囫囵了结。
陆晓齐也没有忘记付行萝要他带给季长风的话,
“能与你并肩而行共同进退,努力事戎,保家卫国,是我这一生最不后悔的选择,也是我最爱你的时候,看到你喜欢这样的我,最真实的一面,妾身何求?此生我为自己而活,却依旧被你所爱,心满意足。”
季长风打开门,缓缓走出去,守在门外的士兵发现,将军苍白的脸上却有了一丝生机。
众目凝视之下,只见季长风宣布忠武将军府还给君主,留下一封手书给亲兵带去宫中,要求去除一切封号赏赐,为布衣,卸甲归田,求圣上不要追责。
从此以后,这世间还有别人可称为忠武将军,然而天地之间多了一个季长风。
第三天的傍晚,付行萝下葬之后,有人看见曾经的忠武将军,那个伟岸的青年,将一切撇下,牵了一匹马,拿了一个包袱,带了一个老仆一个乳母,慢慢走出城去。
走到城外,已经暮色沉沉倦鸟归林,有个打柴归来的樵夫,恍惚看见将军牵着的那匹马上,隐隐约约有个红色的身影。身后跟着一个小道士唱道:
“花容月貌贵女来,桃之夭夭!
蕙心兰质摽梅年,与子偕臧!
绿叶成荫螽斯羽,宜尔子孙!
双稀双庆岁月长,金玉满堂!”
樵夫艳羡心想,听这首歌唱的意思,大概那马上的是个新娘子吧,山中哪个有福气的粗汉子,竟然娶了身材那么好的一个美娇娘,自己不知要卖多少柴,才够打一根银簪子呢?
陆晓齐送了一程,便在十里亭那里停下来,目送他们一人一灵结伴而去。
契约本来已成,陆晓齐收了那玉佩中的玉灵,加上他此前对战两位有不明修士强抢得来的灵力,本来已经生成第六枚指纹,但在那时,陆晓齐将所有那些,全部注进了付行萝的残灵之中,让她彻底成为一个玉灵,告诉她:
“你别忘了,我与你的契约尚未完成,我的灵力使你可以有形有声有色,但不能有子嗣,并且在将军百年之后,你必须将这些归还,或者归附于我,才算真正的完成契约,你可愿意?”
付行萝哭出声来,连声说他愿意。
看着付行萝隐姓埋名的身影,陆晓齐知道这个契约,可能要数十年之后才能收回本钱了!
他不觉得麻烦,因为这是唐朝。
等他跟麒麟回去二十一世纪,也许新的付行萝会像如今的麒麟一样,再次找到自己,成为自己的伙伴。
这样多一个伙伴的契约,不比多一个指纹更香吗?
一个大大的笑容荡漾在陆晓齐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