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官吏斜睨着荀安,眼底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
“你是徐安?”
“是。”荀安点头应道。
“这世道啊,只要攀上高枝,什么样的人都能登天咯。”官吏摸了摸衣袖,歪了嘴舔了牙口,对着记载名册的同行阴阳怪气道了一声。
随后,他低头扫了眼荀安的用具,指着道:“为何带两幅护膝,可是里面藏了东西?”
“安不敢,若是信不过,使君尽可检查。”荀安未被眼前官吏的态度变了神色,淡淡道。
“来人,检查。”
那官吏抬手指了指身侧的人,倒也未再多说。
他并不是傻子,他做这小吏多年,从未升职,家里婆娘日日骂他是个没出息的,总拿着他和婆家的叔舅做比较,将他贬得一无是处。
可眼前这位不过是仗着一幅皮囊,也不知爬过多少郎君的床榻,这般低贱的人,竟还能脱了乐籍参加策试。
想到此处,他抬眼看着身前少年,愈发不顺眼起来。
可眼前这人毕竟是长公主的人,即使心眼里再瞧不起他,最多也只能拿他不重要的东西撒撒气。
银朱红精致,那菘蓝色粗陋。
方才他余光瞧见那槐树下停着一辆贵人的马车,徐安出来时手里便拿着这护膝。想来菘蓝色是徐安自己的。
选这菘蓝色去去心头恶气也罢。
一旁侍从递过剪子,顺着他的视线先将那护膝捅了破,棉絮从锦缎钻了出来,散落一地。
荀安站在一旁低眉看着,他神情如常。
有飘散的棉絮落至他衣衫,他抬手轻轻掸了掸,如同抚去无关紧要的事情。
待那菘蓝色针线全断,棉絮四乱。
官吏才抬手称停。
“怎么回事?下手没轻没重的,怎么能把徐郎君的护膝弄坏了呢?还不快些赔罪!”官吏假意皱眉道。
“无妨。”荀安脸上挂了温笑,站在原地叉手,“寻常俗物,使君辛苦了。”
“徐郎君是公主府出来的人,所配自要用最好的,这菘蓝色护膝粗鄙不堪,怎配得上您的身份。”那官吏指了指身侧的小吏,“都怪这小子不懂事,方时我定好好管教他。”
随后,那官吏露出谄媚假笑,对着荀安道:“徐郎君应当不介意吧。”
荀安没有顺着答话,而是缩回手,把那银朱色护膝收了回去,“使君辛苦了。”
他叉手一礼,“左右也不过粗鄙之物,不必挂于心上。”
官吏听了话,心下得意几分。
不过是爬过长公主床榻的乐人,终究还是软骨之人,到这也要给他几分面子,待他回家与那婆娘一说,自家婆娘定然能夸自己男儿气概。
他心下满足,眉宇洋洋得意。
“徐郎君且快些进去吧。”官吏语言轻飘起来,“莫要误了时辰了。”
“是。”荀安叉手一礼,“多谢使君。”
少年人缓步朝里踏步。
在这其间,他清秀俊美的脸上,一点多余情绪都未施舍。
只是在入门一瞬,少年清淡地回头瞥了一眼,远处柳枝下,听着一辆马车。
但少年很快收回了视线。
贡院外。
“殿下,徐司丞进去了。”骆丰在马车外小声问道。
钟盈掀起车巾,朝外探了一眼。
“那狗官放他进去了?”女子脸上带着低沉愠色。
“是,”骆丰神情严肃起来,“那狗官这般欺辱司丞,可要臣前去将他抓来问罪?”
“不急,”钟盈视线垂了垂,攥这车巾的手却很用力,“把今日之事告知礼部尚书,记得,一切都往重了说,让他自己看着办。”
“是。”骆丰点头,“我立刻派人。”
钟盈心下却还是不耐。
那护膝她做了许久,如今被绞得粉碎,早知道多做一副了。
还好,方才那钟蕙又送了护膝过去,遥遥看着便比她那副精巧许多。
她虽有些酸涩,却又庆幸。
迎面寒风而过,擦过钟盈的发丝。
她打了个寒颤,将手往回缩了些。
看着虽是春日,但今日天气实在有些冷,也不知她给荀安准备的其他东西都够不够。
“殿下还要等么?”骆丰又问,他抬头望了眼贡院门口。
今日殿下出门未带茗礼,想来也是偷偷避着的,若是他带着殿下回去晚了,茗礼指不定又要给他几天臭脸,他可奈不住那小姑娘唠叨。
钟盈抬头看了眼天。
天色晦暗,大抵是要下雨。
春雨又至,也不知荀安的身子熬不熬得住。
“走吧。”钟盈将车巾落下,“我们回去。”
“是。”骆丰安下心。
这个时辰回去,茗礼应当不会起疑心。
但骆丰很快发觉了不对。
自徐司丞进贡院后,殿下每日卯时一刻便准时出观,
然后由他驾车,至贡院门口待了一会。
其间会仰头看看天色,再问今日会不会落雨。
每每只待一个时辰便驾车转道去太清宫。
骆丰甚至有些习惯了这样的作息。
只是奇怪的是,茗礼倒并未逮着他多问几句,甚至有时他发现,马车里会多两个手炉,殿下一个捧在手里,另一个则递给他。
茗礼不问,骆丰不答。
这段时间内,他们都维护着恰好的平衡。
至策试的最后第二日,钟盈在文昌殿供完香,方踏脚上车。
见旁侧也停着一辆马车,车夫正要驱车,车巾被风带起一道缝隙,露出一张清秀女子脸。
女子一身素衣,鬓无装饰,妆容甚淡。
低眉敛目,却足称惊鸿一瞥。
钟盈略有些好奇,依稀看到那马车上挂着“季”一字牌。
来太清宫的人,多数都是皇亲戚里,或是官家娘子们。
是谁家又起了丧事么?
钟盈有些疑惑。
“那是谁家的马车?”她侧头看骆丰。
“回殿下,那应该是……”骆丰看着快要消失的车影须臾,恍然道,“是金吾卫季参军的马车。”
“季参军?”钟盈皱眉,她想到那日卢昉来见,后随侍通报,说季参军暴毙家中,尸体已移交了大理寺。
“这车中人应当是杨娘子。”骆丰答。
“杨娘子?”钟盈不解。
“回殿下,杨娘子是季参军的夫人,”骆丰语气肃容起来,“这位杨娘子可是个了不起的女子。”
钟盈回头,示意他再说下去。
“说来,这杨娘子与某算是老乡,也是凉州人,”骆丰有些得意,“是凉州杨长史家的八娘。听闻杨娘子闺中时,受过一行大师教诲,极擅数术,天文。娘子当年在凉州城摆下擂台,与他人比数术天文,说是谁赢了就嫁谁,最后整个凉州城的男子都败下阵来,杨娘子也因此闻名。”
“只是可惜了,夫婿早丧,也不知该是怎样的悲痛。”
钟盈默了默,她恍惚间又想起梦里所见,季旻……
她轻声念了念,没来由地想到梦境中那个嚣张跋扈的守城将领。
“骆丰,”她方想说些什么,“那季参军……”
余光忽而看到那厢季家的马车停了下来。
马车被一青年拦住去路,他对着马车拱手道:“杨娘子。”
钟盈皱了皱眉,那是,卢昉?
他今日着的是玄青色常裳,虽非公服,但衣衫整齐,依然爽朗清举。
马车里的人未曾下来,抬手略掀起车巾一角。
钟盈看不清里面人的脸,便只能闻人声。
“卢少卿有何事?”
说话的声音很年轻,大抵是杨娘子身侧的婢女问话。
“某多次登门拜访,都未曾见到杨娘子,听闻娘子今日来大清宫,特意在此恭候。”卢昉说罢,抬手一揖,“不知娘子是否有空,某有一二问题需娘子解答。”
“我家郎主才去,娘子新寡,卢少卿光天化日竟提出这般非分之言,可是将那些诗书礼教都吃了么?”马车里婢子呵斥。
卢昉闻声面色一顿,却并无退却的意思。
而是俯身再拜。
“某只问几个问题,绝不会打扰娘子太久。”
“你!”那婢子似有些恼了。
“淖烟。”马车里传来了另外女子的声音。
声线略冷,音调毫无温度。
“卢少卿,我这婢女素日被我宠惯了,说话口无遮拦,请少卿恕罪。”
卢昉作揖道:“无妨,只盼娘子能给我点时间就可以。”
车没沉默了须臾,女子的声音复起。
“敢问卢少卿,今日前来,是公问还是私问?”
卢昉听此,这才有片刻迟疑,没有立刻回话。
“若是公问,那便改日着官服,带胥吏,登我季府问话。到时我自当按着齐律的规矩,有问必言。”
女子声音果断。
“但若是私问,方逢夫婿新丧,请卢公体谅,恕我不能奉答。”
钟盈起了好奇心,这不卑不亢的答话,自能听出这定不是个寻常女子。
“某不想欺瞒娘子,此事……是某私下询问,但事关公事,还望娘子海涵,施予某一二时间。”
“既只是卢少卿私下询问,那恕我不能奉陪。”
车巾放下。
马夫吁了一声,马车缓缓朝前行去。
“卢少卿这是吃了闷瘪了,”一旁骆丰低声叹道,“都说了杨娘子可不是一般人家的娘子,这天下能让杨娘子抬眼一看的人可不多。”
“只是奇了,怎么她就偏看上了季参军。”骆丰言语有些鄙弃,“虽说季参军当年在河西的确也立下不少战功,难道说杨娘子喜欢行伍之人?”
他在旁自言自语,忽而见前头来人,迅速敛了神色,叉手一礼。
“见过卢少卿。”
“见过殿下,骆将军。”卢昉行礼。
“卢公。”钟盈额首。
卢昉看了眼钟盈身后的太清宫,神情倒无方才被拒绝的尴尬,而是微微额首:“殿下身体好些了么?”
“已然好了,多谢卢公记挂。”钟盈回,她余光瞥见身后那已经消失在街巷的马车,歪了歪头,“方才那位是……”
“那是季参军的娘子。”卢昉倒不避讳。
“季参军?”钟盈沉吟了片刻,忽而想到什么,“卢公,那季参军以前是不是……在河西当过兵?”
“河西?”卢昉皱眉,“季参军调入邑京前,曾是陇右节度使王城豫将军麾下旅帅。”
“只是旅帅?”钟盈皱眉,“可曾担任过守城将领?”
“守城将领?”卢昉低头思索片刻,随后恍然道,“懿德七年,季参军曾任明州守将立下大功。”
“大功?”钟盈觉得自己好像触到了什么一角,急急追问。
卢昉的话迟疑起来,声线不缓不急:“其成功斩杀河西判将荀寇,并将荀骞荀寇二将头颅悬于城墙上示众七日,大鼓士气。”
钟盈呼吸一滞。
“殿下?”卢昉注意到钟盈的脸色,他走近一步低声问道,“殿下可有什么事么?”
“没,没有。”钟盈摇了摇头。
那日梦境中所见,究竟是真是假她辩驳不明,可是她此刻确定了一件事。
那日城墙上那个守将就是如今这个横死的季参军。
若梦境中所见是真,那么知晓季旻死的消息,荀安大抵心中万分畅快。
原书提及,这安王死与荀安有关。
若是梦境之真,那么季旻……
“殿下?怎么了么?“卢昉见钟盈面色泛白,出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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