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盈瞧见了已经多日未见的少年。
他与她记忆里的还是一般模样。
可不过短短几日,她却觉得自己像是有许久未曾见他了。
方才那些繁杂的心思,早就被这一瞬间的欢喜淹没。
诸多人群里,她便只能看到他一人。
她忽而眼睛里有些蕴热。
这种情绪说不清楚,可心中却被无限欢喜充盈着。
她缓缓把手抬了起来,唇角的笑意愈发明显。
他似乎也注意到了她的方向。八壹中文網
嘴边的话已然要准备喊出声。
钟盈恍惚发现,他似乎越过了她,再看旁侧望去。
她迟疑了些许,视线顺着荀安前进的方向看去。
那里也站着一个戴着慕篱的女子。
那个女子的身影她很熟悉。
钟蕙。
“殿,殿下?”骆丰发现钟盈突然转过身去。
依在柳枝旁,低着头,突然就不看徐司丞了。
就好像是光芒万丈的太阳,突然被乌云遮蔽了光线。
“殿下,怎么了?”骆丰迟疑地看了眼那厢徐司丞所去的方向。
又皱眉看向槐树下胭脂色衣裙的女子。
那是……清源县主?
钟盈没有回答,而是快速转身上了马车。
骆丰愣在原地不解。
“先走吧。”车里女子的声音有些冷。
“可是,殿下不是要等……”
“先走吧。”里面的女子没有给他多余的解释时间。
骆丰略有迟疑地看了眼槐树下的少年与少女,但还是驾了马车,顺着来路朝外走去。
他驾车得并不快,马车避开行走的人群。
邑京城里陆续点起了一盏又一盏的灯,整个城市滴入了一点彩墨,渐渐氤氲开。
但马车里的女子一直没说话。
“殿下,我们是真的要回去了么?”不知有多久,骆丰看了眼前面的城门,还是没忍住问出声。
“回吧。”她的声音很淡。
但骆丰却觉得,即使听着这声音,他心头也跟着没来由难过起来。
“好。”
他叹了口气,扯了一下缰绳。
春日夜里又起了风,夜幕里,柳絮随着那点灯光四散开去,车巾被掀了起来。
骆丰缩了一下脖子,入了夜,天还是有些冷。
“骆丰,”里面的女子却突然出声,“是起风了么?”
“回殿下,是。”骆丰答。
“是不是有些冷?”里面女子轻声问道,但这一次说得快了些。
骆丰仰头,微微察觉了片刻,柳絮落至他衣衫上,才回头道:“是有些,殿下是冷了么?”
“回头。”
“殿下?”骆丰有些不解。
“回贡院。”女子下令。
“是。”骆丰虽不明殿下究竟为何又回去,但他觉得殿下总有她的原因。
既是来接徐司丞的,自然当接到了人才能走。
回头路骆丰驾得很快,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般。
但他觉得,殿下此刻心里一定也是这般期望的。
马车里的钟盈握着拳。
方才那酸涩的感觉顺着这一路终于有些消散。
邑京城入了夜的叫卖声与喧嚣的声响渐渐清晰入耳。
春日入夜的风顺着车巾钻入车厢,落入她的衣衫。
起风了,冷意上涌。
贡院距离元盈观这般远,他一人冒着寒风不知又要走上多久。
她心下担忧起来。
马车的车速似乎也跟着她愈发忧虑的心绪不断前进。
“骆丰,再快些。”她催促道。
“是,殿下。”
人语交杂,流火四散。
她扶着车壁,随着细风跟着有些发颤。
很快,就像是由着她的心意一般,马车很快回到了贡院。
她有些迫不及待地从车上下来。
夜里柳枝也看不清翠色,只剩贡院前一盏虚虚的灯,三两侍从扫着贡院前的青石路,白日喧哗四散了去。
骆丰在前头与正阖门的小吏说了几句,然后叉手一礼。
回头的时候神情落着遗憾。
“殿下,说是贡院里的人皆走光了。”骆丰迟疑了一下,“方才问了扫地的青衫子,说四下也没看到人,想来是徐司丞已然归观去了。”
骆丰隔着慕篱看不清钟盈的表情,但也能猜测钟盈此刻定然心中并无欢悦。
“再等等。”
钟盈简略回道,骆丰也不知要回什么。
便叉手在旁等了吩咐。
入夜的初春失了缠绵悱恻,却还带着冬日的寒气袭人。
钟盈站在一旁还未动。
柳枝落在她身侧,有些衔于慕篱间。
清清瑟瑟,似显孤寂。
远处报时辰的人起了鼓声,从街巷间清晰传来。
骆丰不知道站了过了多久,他只觉得手脚发凉,最后才试探出声问道:“殿下?咱们该回去了吧?”
钟盈没有应。
旁侧巡逻的武候们提着牛皮灯笼沿着街旁穿插而过。
再接着是巡城的金吾卫。
骆丰四看了一眼,铺子陆陆续续都关了门,户户阖上了门板。
“殿下?”骆丰又试探问道。
他抬头看了眼远处,若此刻再不离开,就到落城门的时间了。
“殿下,都这个时辰了,想来徐司丞已经回去了。”骆丰小声道,“徐司丞这般聪慧的人,定然自己心里有数。”
钟盈的慕篱动了动,但还是没说话。
骆丰又酝酿了话。
“若是殿下还忧虑,那我们去嗣冒王府问问,说不定清源县主知晓司丞去处……”
“走吧。”骆丰还未说完,钟盈转过身。
“啊?”骆丰站在原地,还未反应过来。
待钟盈身影消失于马车内,骆丰则跳上马车。
车轴响起,与打更的喊声一同,缓缓向着夜色深处散去。
……
荀安回到元盈观的时候,观前的绢灯似乎新换了两盏。
他踏入观内,地上整洁,白日里落下的一些新生的叶子早已消失不见,大抵又用水浇过,青石通透。
“徐司丞回来了。”有小道对着他一揖。
荀安点头,问:“殿下呢?”
“殿下?”那小道迟疑片刻,错过荀安往后看了一眼,“司丞不是与殿下一同回来的吗?”
“我未曾遇到殿下。”荀安摇头。
“这怎么?”那小道低头疑惑不解,“早日里茗礼姑姑说的,殿下定然是去接司丞了,是错过了吗?”
“想来是错过了吧。”荀安将话落定,“你们先去休息吧,我在此处等着殿下。”
山间的桐木朝着夜色伸展,荀安低头深吸了山间岚气。
清凉入肺。
山间春色未始,那桐木还是虚虚抽枝的模样,凉风更甚。
他看着远处邑京城燃起的点点灯火,双手缩进袖子里,闭上眼睛,手指不急不缓慢慢扣着。
今日策试他答得很好,思绪稳当。
其实他本人对这策试无多情绪,无非按着所思答罢了。
但踏出踏处贡院门槛一步时,抬头看到前头落下的落日余光。他并未把脚踏下去,他突然发现自己心下升腾起很奇怪的感觉,那种感觉熟悉又陌生。
与和钟盈每每望向他时心底涌动的东西相似。
然后他看到人群中戴慕篱的女子将围纱掀起,落日的一线光恰拂过她脸上,清冷眉宇间,正缓缓绽放着笑意,她的手朝着他一点一点举了起来。
他思绪了突然触到了某处很久远的东西。
河西的居延山下,落日镶在山头,大片红光落了下来,银朱色的衣衫在风中猎猎作响,少年高高的马尾随着奔驰的白马肆意飞扬。
那匹白马叫什么来着……
他蹙了蹙眉。
雪风。
如携雪而过的风。
再然后,画面忽又变化。
银朱色圆领袍破烂不堪,与血迹混杂一同分辨不清,沾满血的右手轻轻阖在白马眼睛上,白马低鸣了一声,但身体未动。
左手里泠泠刀刃触到了炽热的马匹皮肤,刀光一闪,鲜血喷溅,天地一片殷红。
他虚攒了攒手指,那点诡异心绪压下去。
他不喜欢她脸上的表情,也不喜欢她看他时的神情。
供在祭坛上的天女,沾了泥,再由他一点一点打碎才好看。
然后他将视线微移,看到那槐树下等着的钟蕙。
他错过她,朝钟蕙走去。
观檐的铜铃细细碎碎响起。
他思绪回旋。
看到门口碧色的衣衫与初生的桐木叶一同落至她身前。
他仰头,挂了一个他再擅长不过的笑意。
缓缓叉手一礼。
“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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