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丰紧跟在茗礼身后,抬头瞥了眼茗礼,对着茗礼小声道:“茗礼,茗礼。”
“做什么?”茗礼回头,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
“你有没有发现,殿下最近好像变了一点?”
“变了什么?”茗礼脚步停了下来,“骆将军,你平日不好好训练,怎的揣摩起殿下的心思?你居心何安?”
“不是,这不,我这是关心殿下嘛,”骆丰讪讪笑道,“如今徐司丞已有了功名,指不定什么时候要另开别府,我还以为殿下会难过,但瞧着这几日殿下心情不错,所以来问问你。”
茗礼似被触到了心思,也跟着皱眉,抬头朝远处徐安的院子望了望。
“那个人如何我不管,只要不是让殿下难过,他爱如何便如何。”
“是,那是,”骆丰跟着话道,“我觉着,徐司丞定然也不会让殿下难过的。”
“那样便是最好。”茗礼叹了口气。
顺着春末攀爬的古藤,从假山间缓缓攀爬,外头桐花开得旺盛,钟盈托着腮,看着那些花团浓烈酣畅,却因紫色与白色的相交,呈现素净感。
桐花万里丹山路。
她期望着荀安今后仕途也能这般高歌直上。
自那日表白心意后,她本担心之后二人的相处模式,谁知这些日子来,她与他之间的距离也并非如想象那般靠的近。
他还是维持着平日的恭敬谦虚,说的还是那些话,做的还是那些事。
她有些困惑。
那自己这算是二人表明心意了,还是……
低头俯在几案上,颓唐着闭上眼睛。
一时鼻尖的桐花浓烈香皆淡去,思绪仿佛在这一瞬又开始飘远。
……
退室。
退室前坐着一个身着道袍的女子,衣衫与元盈观里的女道们无多区别。
只是女子有一张异常冷静的脸,不似修道人的不染尘世。
女子面前坐着菘蓝色衣衫的少年,少年人正全神贯注抚袖用匏舀茶至碗里。
第一杯置于一旁,待第二杯又放于身前,第三杯时才将茶水推了过去,缓声道:“我记得杨娘子以前不喜吃过于鲜烈的?”
“这碗正好。”少年人把匏放回原位,“娘子请吃茶。”
女子低眉看了眼茶,没有动手去接。
“我记得你以前最不喜欢做这些事情。”
“倒没想到,在这邑京城几年,倒是学会了这一套俗世的东西。”
少年并未恼,而是将第二碗端了起来。
“娘子昔日喜欢的,如今不喜欢了;我昔日不喜欢的,如今喜欢了。说起来,不也是一般么。”
“不是么,杨姐姐?”少年唤了称谓,抬头看向女子时,却不见温度。
“是,这么多年,谁不会变。”女子没有露出表情,
眼底流有隐隐暗波,看不大分明。
“邑京的事已然了了,东家寻我,我不奇怪,”她停下四扫了一眼,“只是未料到,东家竟直接在这元盈观里见我。”
“长公主的眼皮子底下,东家不怕被长公主发现么?”
“发现又如何?”荀安抬头,少年桃花眼斜斜一睨。
外头桐花开得热烈。
这是去岁钟盈又找了花匠重新栽种的,如今这元盈观四处可见桐花。
“若是她能发现,不是更有趣吗?”
“东家倒是愈发恃宠而骄了。”杨娘子带着几分讽刺,“还未恭贺东家金榜题名,东家的如今换了模样,换了名字,可却依然能在这大齐朝堂留下名字,实在是难得。”
少年低眸勾了勾唇:“娘子多年谋划,如今终于得偿心愿,安也未曾恭贺娘子。”
“东家过奖,若不是多亏牙帮暗中相助,如何能这般顺利。季旻贪恋美色,性喜饮酒,可又生性多疑,若非平康坊的罗九娘相助,此事必然不会这般顺利,”若非杨娘子回得不卑不亢,只是后一句话里带上了关心,“敢问东家,前不久,我听闻大理寺的卢昉已然查到了罗九娘,不知九娘那里……”
女子冷静面容有了变化。
“我以着人让她随着粟特的商队走了。”少年答道,“卢昉那里,不足为虑。”
“那便好。”杨娘子松了口气,“今日能亲自与东家告别也是好事,我的事做完了,东家今后保重。”
这句话里,少了方才二人言语间的争锋,倒是添了真切。
“娘子这便要走了么?”少年却反问,他手中的茶已然凉了,但还未动一下,“娘子舍得走么?”
女子神情肃容起来。
“荀安,当年你我的交易,是我告知你日蚀发生时间,你助我完成我的谋划。如今我已将我所有的演算都交你,你我已然两清,你还想如何?”
“你的事情我无兴趣,也不想过问。”杨娘子恢复方才的神情,“阿训的大仇得报,我在邑京的事也便也了了。”
“娘子动这么大的气做什么?”少年勾了唇角,抬手抿了口冷茶,“我并未想让娘子做什么。”
“只是我听闻,既然长公主要娘子做弘文馆的学士,娘子为何拒绝呢?”荀安把茶放下,“依娘子之才,留在邑京,才不会后悔。”
“而且我感觉,殿下很敬仰娘子。”少年说到殿下两个字,冷清又带着多情,“娘子不觉得,这位长公主殿下和我们想的很不一般么?”
杨娘子蹙眉,少年的话的确落入她心里。
那日那女子所言的“想让娘子给天下的女子做一榜样,女子也能读书育人,出将入相,丝毫不必男人差。”
她如何不记在心。
年少时,她立在墙头对着凉州那轮明月,别的女子都是盼得一心人,唯有她却期盼着自己也能出入朝堂,做男子所能做之事,才不方后悔终生。
那日她虽知道钟盈的到来出于别的目的,可她也能分辨,那番话,钟盈出自真心。
她不得不承认,钟盈的要求,动摇了她。
“若娘子真要走,那安自然也不会挽留,”少年浅浅笑着,眉尾的红痣妖冶,“只是安敢赌,你定会后悔。”
“你不是恨钟姓么?”杨娘子见着身前笑得清淡的少年,那浮于脸上虚情,别人看不清,她却看得清楚,“我看东家倒是对这长公主比之清源县主还要上心啊。”
她不喜欢他这张脸上此刻虚情假意的笑意。
“何况,长公主虽是钟姓,但似乎与别的女子不同,对东家也是真情实意,东家可留着她……”
“真心实意,”少年制止了她的话,他玩味了一下这个词,“我从不信什么真心实意。钟姓,王姓,李姓,天下万姓都做我掌中棋不好么?”
“高高在上的天女,与瓦舍卖笑的妓子,有何区别?”
“娘子通晓天文历法,难道不知道,这时间万物没有东西是不走向寂灭的吗?”少年桃花眼挑了起来,“朝亡或是夕死,今岁灭抑或明岁去,殊途同归。”
“既然都是一个方向,那她与这众生又有何区别?”
“这些道理,还是当年杨姐姐亲自告诉我的呢。”
杨娘子的脸随着少年一字一句泛冷,透过眼前面目全非的少年,她试图窥到许多年前,那凉州城墙上,银朱色的小少年指着天上那轮圆月神情飞扬。
物是人非,她连那银朱色的一角都看不到了。
她心下浮起哀伤。
“六郎,我那时心比天高,但这世上总有让人觉得活着有意义的东西,”杨娘子的声音柔了下来,“你也许……”
“娘子是大仇得报,便想要慈悲为怀了吗?”少年冷嘲,“娘子手里才沾了血,如今说出这样的话,实在有些可笑。”
“罢了。”杨娘子苦笑一声,眉眼间的冷峻重现,“既当年说好,你做你事,我做我事,那便今日是我逾越。”
“东家保重。”
女子站起身。
少年没有动。
女子往退室外走了几步。
身后少年突然出声道。
“那年在肃州,多谢娘子护我。”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好像不是从他喉咙里发出来一般。
杨娘子身形停了下来。
“但我还是希望娘子留下。”少年向女子的身影看去,“我记得杨姐姐以前说过,想站在弘文馆最高处,看看邑京的太阳是不是比凉州的更亮。”
杨娘子的视线还望着刺目光下满目的桐花。
她的手却忽然攒紧了,几乎要掐到肉里去。
最后还是陡然松开,没有再答少年的话,踏步朝前走去。
少年回头,看了眼对面已然空无的人。
放在那里的茶碗早已凉了。
孤零零的在那里,自始至终,杨娘子都未曾动一下。
他敛目,将自己的那杯抬起,抬手都全部泼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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