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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圣悉檀禅寺面朝满月峰的山坡上,修立着方丈的禅修精舍,推窗仰望时恰好独眺远景,能将老树古藤框映在内,得见盘根错节;又把岩骨暴露囊括其中,唯余峰棱如削。
“主持,老僧有事禀告。”此时的寺庙中游人如织,恢复了平日繁华景象,偏偏弘辩方丈整日将自己扃锁在禅房里寸步不离,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直到今日,寺中年岁最长的大净禅师匆匆赶来敲门,方丈禅房似乎才再次恢复了时间流转的痕迹,此时香炉中的灰烬已经积攒出二寸有余,显然是弘辩方丈在屋中昼夜不停地焚香祷告所致。 大净和尚匆匆一瞥,便垂下眼去。 他从弘辩方丈的举止中,似乎察觉到了一丝莫名的大恐怖,即便弘辩方丈以多年修为佯装得镇定万分,但大净和尚明白,像这样的自锁于丈室的行为,非但不是胸有成竹的表现,反而透露出了对外界不稳定因素的恐惧。 这一切的开端,就是几人进鸡足山阴救人。 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鸡足山阴就像是有某种魔力,能够吞灭掉一切外物散发的消息,江闻、安仁上人、妙宝法王、品照四人已销声匿迹一天一夜了,可外面时间的流逝并未因此而停止,相反一切都在如常地继续着。 况且,大净和尚隐约能猜到方丈在害怕什么。 在悉檀寺住持这个如履薄冰的位置上,一切的恐惧都来得理所当然,如同行走山巅的巍巍颤颤,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而悉檀寺身后背靠的木家,如今已经是危如累卵,稍有风吹草动都会有倾覆之虞。 本来按照弘辩方丈的吩咐,此时的悉檀寺主旨乃“虚其外而实其内”,以不变应万变,防止被人瞧见出破绽,毕竟不论是“三十六天罡僧”还是“华严大忏经录”,都只能保一时之得失,真正的威胁环窥在侧,从来都没有消失过。 可就如他此次前来,世上总有一些因素变故会大到不受控制,必须要弘辩方丈亲自处置才算稳妥。 “阿弥陀佛。大净长老,发生什么事了。”
正如大净和尚所料,盘腿于榻上闭目诵经的弘辩方丈,一睁开眼全是通红的血丝,即便神情依旧平静澹然,却掩盖不住身体与精神上的极度疲惫,就连说话声音都显得有气无力。 见到主持如此憔悴,大净和尚似是不忍心以俗事打扰,可犹豫再三又放心不下,终于重重叹了一口气,那苍老枯悴的模样也格外显眼。 “主持,平西王府今日又派人前来了。这次前来的是吴三桂麾下,号称十大总兵之一的吴之茂,带来的手下是咄咄不善啊。”
弘辩方丈深深皱眉,陷入了思索。 “吴之茂……” “怪哉,朝廷前些日子封他为四川总兵,他不是应该走马上任才是吗?怎么会绕道来此鸡足山……” 弘辩方丈虽然久久身处大山之中,但往来结交的多有达官显贵之人,对于朝堂之事并非一无所知,故而直中要害地点破了问题所在。 这个人,本不应该出现在这儿。 深入云南的吴三桂麾下,如今仍旧战将众多,早已受到清廷忌惮,因此哪怕平西王即将前往缅甸追击永历,依然免不了要被明里暗里地层层剥削实力。 其中为了笼络分化吴三桂和他的部将,清廷除了给他本人加官进爵,还先后擢升其部将王辅臣为陕西提督,李本深为贵州提督,吴之茂为四川总兵,马宝、王屏藩、王绪等十人为云南总兵。 可即便清廷已经使出各种手段,似乎仍然无法阻止吴三桂即将独霸云贵的局面,譬如眼下前来的吴之茂出身辽宁锦州,乃是关宁将门的中坚力量,抱团取暖早就成为他们的本能,如今新官上任在即还帮吴三桂办事,已经极能表明他忠心耿耿的态度了。 “阿弥陀佛,老僧听闻这位吴总兵乃是奉平西王之命,前来挽留王妃出家的。其中或许仍有隐情,然而兹事体大,终究不敢擅断。”
大净和尚也老老实实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当前只要涉及平西王府,于悉檀寺上下便有覆巢灭顶之忧,因此不管对方是出于什么原因前来,大净和尚都不敢自作主张。 弘辩方丈的手指转动念珠,轻声念诵心经,疲惫的眼眸里再次显露思索之色。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平西王妃确实曾向老衲提出,要到鸡足山结庵修行。但是这个时候流出这样的风声,属实古怪……” 平西王府的内情,寻常外人都很难打听得到,何况是平西王爷和王妃之间的这类龃龉。四川总兵吴之茂作为家将,此时大剌剌地透露自己的来意与王府矛盾,反而有些欲盖弥彰的意思。 思索片刻之后,弘辩方丈随即又出声询问道,“对了,先前平西王府打上门的几个名高手中,是否也有一个操着辽东口音的刀客?”
“嗯,诚有此事。”
大净和尚恍然般抬头,双手在面前连点成线,似乎想要捋清其中的脉络,“主持的意思是说……” 然而弘辩方丈双手虚按,果断阻止了大净和尚即将出口的言语。 “阿弥陀佛,如今一切尚未发生,都是老衲妄加推测。哎,今日前来还有什么事吗?”
精舍内檀香冉冉,墙挂佛像也垂目不言,阳光耀照在弘辩方丈身后的文坛名人字画上,似乎在等着什么人来打破宁静。 大净和尚用枯树皮般的手掌,在怀里摩挲了片刻,取出了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纸,放在了案桌上。 “今日晌午,噶举派的赞善、护教喇嘛送来了这封信,提言要在今晚开始斗法的第二场。”
虚空之中似乎有鼓音传来,大净和尚明显察觉弘辩方丈的呼吸停滞了一拍,双眼之中满是不可置信地神色,随后急切万分地追问道。 “什么??难道妙宝法王从鸡足山阴回来了?!”
也不怪弘辩方丈会这么想,只因妙宝法王就是噶举派此行的灵魂,如果不是妙宝法王卷土重来,噶举派本不应该有如此底气才是。 于是乎弘辩方丈在那一瞬间,脑海中迅速浮现出了“夜长梦多”四个字,一系列最坏的情况迅速显现——这些也是让他彻夜难眠的隐患所在。 原本因为骆霜儿的失踪,妙宝法王顺势提出进山搜索,借此搁置了悉檀寺与噶举派的宿怨对决,其中主要原因就是弘辩方丈和妙宝法王作为双方首脑人物,都察觉到了其中有人想浑水摸鱼,同样担心被当枪使。 可如今噶举派忽然提出要继续斗法,弘辩方丈瞬间便联想到自己与江闻,是不是陷入了连环阴谋之中。 重要的是,若是妙宝法王真的回来了,那么另外几人恐怕凶多吉少了。 更糟糕的是,如果妙宝法王是个大奸大恶之人,那么悉檀寺这一方损失的可就是安仁上人和江闻这两大助力,甚至其中还有代表木家的品照,内援外助全部都会遭受重创。 弘辩方丈心如刀绞,怎么也想不通明明己方有三人对方才一人,竟然还会被算计得全军覆没…… “阿弥陀佛,主持,妙宝法王并未回来,这次提出继续斗法的恐怕另有他人……” 大净和尚连忙出声解释,终于把弘辩方丈从悔恨莫及的边缘拉了回来。 “入山的几人在鸡足山阴杳无音讯,只有昨夜谷中彻夜红光闪现。我们派出的人手在外部多方搜寻,依旧没有找到他们的消息。这样看来,妙宝法王绝没有回到华严三圣殿的可能。”
可出乎大净和尚的预料,弘辩方丈听完并没有松一口气。 只见弘辩方丈缓缓闭上眼睛,似乎是想要靠无边佛法驱散盘绕在心中的梦魇。屋内檀香飘荡着洞彻心脾,却久久无法让弘辩方丈,从这个不幸中万幸里得到慰藉,幸而良久终于镇定下来,继续开口道。 “阿弥陀佛,如果不是妙宝法王归来,那么此事唯一的变数,就必然和四川总兵吴之茂的登门有关了……大净长老,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大净和尚点了点头,积累的生活阅历让他并未因年老而昏聩,更于关键时刻看到了别人所未曾注意到的联系。 这两件事如果单独发生,即便堪称吊诡也不见得有危险,但此时同时发生,所蕴含的危机就将以指数级放大,极有可能化为一个足以吞噬整座鸡足山的黑洞。 “主持,不知如今该如何应对?老僧年迈,但我们悉檀寺上下必然协力一心,共渡时艰。”
大净禅师看着满脸也出现细密皱纹的主持,忽然回想起二十年前弘辩刚继任的模样。 当时悉檀寺的处境同样内忧外患,阖寺上下都觉得将土崩瓦解,唯有这名新主持的双眼之中满是毅然之色,只身带着师父遗命四处奔走,终于渡过了最困难的时候。 那时的中流砥柱,如今也已然老迈,大净禅师心中一阵苦楚,不知道悉檀寺这些年的坚持是否还有意义,更不知道弘辩方丈还能否扛起一切。 “今夜便开启法云阁吧。”
大净老和尚闻言一愣,似乎没听清对方说的话,但他耳朵不好使,眼睛却仍然清明,清晰万分地察觉弘辩方丈的眼睛里,闪烁着决死而后生的神色。 只在那一瞬间,面前的老方丈似乎又回到了那个独立擎天、临危受命的艰难时间,整座悉檀寺的檩椽屋瓦全压在了他的身上,但弘辩方丈浑然不顾,他面前除了无边佛法,便唯有拼尽全力活下去的一条路。 “大净,噶举派此时突然发难,无非是想打草惊蛇让我们露出破绽。对方以有心算无心,今晚的斗法就怕人多口杂,我们索性照常进行,先不去通知鸡足山中的四大静主——这场浩劫若是真要来,就由我们悉檀寺一力应对!”
缓缓解释之后,弘辩方丈随即站起身来,手扶桌案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形,竭力展现出大德高僧应有的宝相庄严,接着补充道。 “还有,让寺僧们再去鸡足山阴搜索一番。此时多一份力就多一线希望,不管我们最后能找到谁,终究会是个难得的助力。”
………… 天色很快就暗了下来,唯余寺道旁高大的毕钵罗树、苛子树森然摇曳,悉檀寺的僧众们于穿行在法云阁外,陆续搬来香油灯烛普照内外。 香客隐约察觉到今夜法云阁中,有盛会即将开筵,然而法云阁门口的僧人们却站成一排,婉言拒绝了香客们前往观礼的要求。 大殿之中的佛陀像结跏趺坐,左手横置左足上名为“定印”,表示禅定的意思;右手直伸下垂,名为“触地印”,表示释迦在成道以前的过去生中,为了众生牺牲自己的头目脑髓,这一切唯有大地能够证明,因为这些都是在大地上所作的事。 垂目的佛陀冷眼看着法云阁内的景象,一方自然是悉檀寺住持弘辩法师,他与寺中几名德高望重的长老盘坐在蒲团之上,似乎都在闭目养神,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斗法。 随后到来的人马粼粼轩轩,正是平西王府的从驾侍卫,自然也少不了头戴纱帽遮住面容的平西王妃,身边还跟着那名半边脸严重毁容的丑陋侍女。 只不过这次,平西王妃沉默寡言,斜侧方的位置上,还多了一名身穿武将补服的昂藏七尺大汉,如一堵屏风般挡住外人窥探的视线,也杀气腾腾地占据住了剩余不多的空间。 “弘辩大师,我奉平西王爷的旨意前来,今日乃是守卫王妃的安全,不需多管我。”
四川总兵吴之茂扫视一圈,目光炯炯有神地盯住了悉檀寺一行,随后粗着嗓子补充了一句,“但倘若有人敢威胁王妃的安危,那就休怪吴某蛮横无理了。”
弘辩方丈微微一笑:“吴总兵言重了,这鸡足山上本都是些拿不得刀枪的和尚,焉能有人加害王妃?倒是总兵腰间这把佩刀明晃晃光灿灿,出鞘入鞘可都得小心些。”
见在和尚这里碰了个软钉子,四川总兵吴之茂冷哼一声,转头说道:“哼,吴某前来之时就听王爷交待,悉檀寺里有不少武林高手隐居,连平西王府的四大高手都折戟沉沙,让我务必礼遇三分,依我看纵是和尚,也未必无缚鸡之力。”
弘辩方丈却早有准备,摇头叹道:“阿弥陀佛,我们佛门弟子练武只为强身健体,所谓武功高低不过寻常之见,纵使身怀武功,也绝不会像武林人士那般好勇斗狠,非要为了个第一第二的名头血流成河。”
弘辩方丈看似在说武林人士,实则暗指的是收买武林人士的平西王府,更是蓄养兵马四处征伐的辽东将门。 吴之茂本想说这些和尚们未必是好人,而弘辩方丈则一针见血地说自己未必好,但你们这些拿刀吃饭的人一定是坏人,如果真要排除风险,那就从平西王府的人自杀开始吧。 这样的话虽然有强词夺理的嫌疑,可吴之茂本来就一身杀业,他本想要就此发作,可立马就明白这是老和尚挖的陷阱,分明是想故意激他动手,最后不占理的就是平西王府了。 “哼,今日又不是吴某来斗法的,多说无益!”
这一番唇枪舌剑下来,吴之茂虽然气得够呛,却不敢在平西王妃面前,于这大雄宝殿里动粗,只好杀气腾腾地不再说话,转头就看着大雄宝殿的正门忽然敞开,一行黄衣喇嘛鱼贯而入,带起了殿外夜风呼啸而来,满殿的灯烛摇晃不休。 弘辩方丈定睛一看,在昏惑灯烛下发现领头的人果然不是妙宝法王,噶举派一行也比上次少了一人,可见妙宝法王仍在山中未曾归来。 但直至灯光遍照,众人才发现领头之人的模样十分怪异,身型也与常人不同。 只见他头戴明黄僧帽的脑袋上满是肿块与异色斑点,嘴唇兀自外翻着,脖颈只因长着硕大瘤子,更是连形状都几乎看不到了,使他的脑袋只能畸形地偏向一边,迈开双足虽然健全,双手指节却如鸡爪一般扭曲着,模样残丑得令人几欲作呕。 “阿弥陀佛,原来是堪布喇嘛,未曾远迎还望赎罪。”
弘辩方丈此时的神情不喜不悲,看着眼前几乎没有人模样的喇嘛,心中满是疑惑,“但如今黑帽法王仍在鸡足山中救人,堪布喇嘛何必如此急不可耐,枉费法王一番化干戈为玉帛的好意呢?”
没人能想到今天的始作俑者,会是眼前这个残丑无比、沉默寡言,原本一直侍卫在妙宝法王身边的老喇嘛,更不知道他此番作为到底有何用意。 堪布喇嘛外表有如漆身为厉,声音也像吞炭般嘶哑,带着噶举派喇嘛们占据了法云阁的另一方,盘腿坐下哑声说道。 “大僧此言差矣……” 堪布喇嘛的声音就像是用指甲抓挠树皮,怪异扭曲的身形遍布鼻塌眼陷、面目狰狞、断手断脚、肢体畸残的征茂,让人连直视着都觉得心中恐惧。 “仁波切入山救人是为渡一人,而前来拜取经录是为渡众生,大僧若真的知晓仁波切的善行义举,为何还会自矜于外物,却始终不肯行大善举呢?”
堪布喇嘛此时站起身来,指着悉檀寺一行说道,“大僧既然不愿行善,又何必假惺惺地指责我们前来求法呢?”
喇嘛之中一阵议论,显然他们也是被这个说法所折服而来,平西王府里观察许久的吴之茂更是拍掌叫好起来。 “这位藏地高僧虽然长得丑点,心确是极善的,弘辩方丈何必如此小家子气,难不成是在责怪对方身份低微?”
如果是平时的弘辩方丈,此时恐怕已经碍于面子和维护悉檀寺的原则,暂且避退了下来,但如今的弘辩方丈显得心态与往日不同,只见他沉默片刻,竟然率先从位置上坐了下来,转头向对面说道:“阿弥陀佛。堪布喇嘛,我记得妙宝法王曾说过,斗法第二轮的题目由老僧决定,不知还是否有效?”
堪布喇嘛的眉毛稀疏脱落,带着酒醉样的怪异面容,似乎没想到弘辩方丈被挤兑到了这个程度,依旧会选择抢占便宜,只能点头道:“自然有效。”
弘辩方丈一颗心这才安定了下来,点头说道:“那老衲今日就以神通为题,若是堪布喇嘛也能展露出妙宝法王那般的天眼神通,老衲自然会就此认输。”
大净和尚此时终于知道,弘辩方丈为什么要把斗法场地现在法云阁,同时还禁止香客入内旁观了——今天的弘辩方丈简直是不讲武德到了极致,不管是面对平西王府,还是噶举派喇嘛,统统都想方设法地占尽便宜,这要是被外人看到了,他营造多年的高僧形象可就毁于一旦了。 弘辩方丈出的这个题目不可谓不毒辣,因为噶举派之中唯有法王能修神通,如果人人都有神通傍身,那么佛法岂不是成了笑话,而堪布喇嘛身形畸丑,显然也不会是个宝相庄严的活佛。 “弘辩方丈,这个题目未免也太过无理了,世上怎么会人人都有神通呢?”
吴之茂见状不对赶紧出来拉偏架,显得有些沉不住气了,噶举派的喇嘛之中也议论纷纷显得有些不忿,对于悉檀寺这个抗词夺理的题目难以接受,但堪布喇嘛竟然不声不响地笑了出来。 “大僧果然有见地。世上经术变化是虚诳的方法,施法于草木等而诳惑人的眼目,众物本身并没有改变。但是神通却非如此,那是真正得以改变的方法,能使众物真实改变,就如金银得到火则融化,水遇到寒冷则结冰。”
堪布喇嘛用难听的嗓音说道,“物类之理如此,世上之人若是能消除罪孽,得证慧性天然,自然能一如此变化妙用自在。我虽然未能得解脱上法,却久在法王驾旁,未必不能观这方小天地如指掌。”
“待我诵经加持,便为各位展现天眼神通。”
随后堪布喇嘛便盘腿坐下,持大手印开始诵经,用藏文念起《三十五佛忏悔文》,这篇经文因诸佛菩萨的愿力不可思议,念诵他们的名号可以轻而易举地消除罪衍,故而能清净百千万劫以来包括五无间罪在内的所有罪业。 他身后随行的喇嘛也一起念经,颂声逐渐汇成一股洪流响彻法云阁,宛如就地生成了一座坛城,纷纷将身体、语言、灵性的部分,还有内在最清净的这种佛性、光明的部分,彻彻底底融入于其中。 大净和尚闭目听经,就感觉旁边的长老在问自己:“怪哉,他们念的是什么经?”
大净和尚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小声说道:“三十五佛忏罢了,也不知道他们搞什么名堂……” 可就在诵经之声落下的那一刻,堪布喇嘛就从位置上站了起来,随即睁开双眼茫然望向四周,仿佛活在一个与众不同的时空里, “悉檀寺法云阁之事,如今我已了如指掌……” 随后他来到了结跏趺坐的佛陀像边上,双手轻轻摩挲着四周,竟然随手打开了一间满是尘灰的密室,然后指着弘辩方丈说道:“弘辩大僧,二十年前这里曾有人闭关,里面的经书有三层三架,共九十一本,不知我说的对不对。”
“还有这处,原本摩利支天与大辩才天的位置相反,如果不信可以挪开神像,下面的凹痕足以明证。”
“再看这里,起修之时本有一盆莲瓣树,后面被移至韦驮殿外去了,是又不是?”
随后不等弘辩方丈解答,他就又绕着法云阁佛像走了一圈,随手所指就能说出二十年前这里的摆设与如今的异同,就连灯台书籍的位置都说的有模有样,仿佛在他眼里往日的一切真的历历在目。 堪布喇嘛每说一句,悉檀寺的和尚们便传出阵阵议论,他们眼中的惊讶之色也越来越难以掩藏。 如果不是此人奇丑无比到足以让人过目不忘,悉檀寺上下都一定会认为,堪布喇嘛原本是这法云阁中的沙弥,只有如此才会对这一切如此了如指掌。 “阿弥陀佛,阁下所言不准。”
弘辩方丈冷冰冰地吐出这两个字,似乎堪布喇嘛所说的一切,不过是清风拂面波澜不惊,悄然就否定了一切。 堪布喇嘛仿佛早已预料,缓缓闭上眼睛,丑陋可怖的面容露出了笑容,随后指着弘辩方丈说道:“大僧既然不愿承认,我自然也无能为力,但是今日平西王府在此,有些事情自然是做不得伪的。”
吴之茂被堪布喇嘛瞧了一眼,瞬间苏醒一般双目放光,图穷匕见般指着他急忙说道:“快说!悉檀寺难道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
只见堪布喇嘛坐回位置上,指着弘辩方丈一行说道:“那自然是悉檀寺勾结反贼的事情,弘辩大僧你还打算瞒到什么时候?”
刀枪碰撞之音铮然入耳,悉檀寺的和尚们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堪布喇嘛会说出这么诛心的话语来,先前弘辩方丈辩解自己是好人,唯有拿刀杀人的才是恶人,如今他们若是和反贼扯上关系,那不论好人坏人都不重要了,平西王府完全可以趁机杀个血流成河。 大净和尚心中更是咯噔一下,惊惧万分地看向了对面的堪布喇嘛,心里瞬间联想到数月前那群神秘出现的僧人,一个个都有舞刀弄剑的痕迹在身,虽然他不清楚这些人的底细,但隐约也能猜到这些人来者不善——莫非是悉檀寺当时有什么把柄被抓住了? “一派胡言,我悉檀寺从未和什么反贼有过关系。”
所有人里,只有弘辩方丈冷静依旧,盘坐在地出言质问,没有露出一丝破绽。 而堪布喇嘛遥相呼应,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指着人群中的一个老和尚说道。 “吴总兵,你相不相信眼前这个法号‘大错’的老僧,真身便是前明监察御史、四川巡抚钱邦芑。”
单指如戟锋利异常,堪布喇嘛继续说道,“悉檀寺中不但如此,还有的‘峨眉道人’郑之珖,‘凫庵居士’胡钦华,‘老僧’李之华等寓居,无不都是前明逆贼,总兵派人搜查便是!”
只见平西王府的兵士如狼似虎,瞬间就把悉檀寺中的一名老僧架起,押解到了吴之茂的面前。 而那名老和尚也面色不改地看向吴之茂,用丹徒口音冷冷说道:“背主狗贼,安敢无礼!”
大错和尚被点破身份,已经知道在劫难逃了,他曾在昆明一度出任云南巡抚,认识他的人不计其数,就算当场抵死否认,也逃不过押解昆明指认这一遭。 四川总兵吴之茂眼放寒光,死死盯着弘辩方丈说道,“老和尚!这回你怎么解释!”
“阿弥陀佛,吴总兵有所不知。”
弘辩方丈毫无畏惧地说道:“钱施主几人,乃是由朝廷礼部右侍郎,牧斋先生推介而来,为我鸡足山修志之人,这里还有书信为证,你莫非觉得朝廷的礼部侍郎牧斋先生也是反贼?”
“真有此事?”
见弘辩方丈不慌不忙地拿出一封书信,吴之茂反而有些疑惑了,他将信将疑地看向大错和尚,果然发现老僧正毫无惧色地看着自己,心里不禁打起了鼓。 自己手下密探查到这些线索,本以为可以一举制胜了,却没想到弘辩方丈还有这一手。仔细想来,虽然说钱邦芑他们的身份敏感,但他手上也没有对方造反的真凭实据,如果按照当过明朝的官就要捕杀,那半个云南官场就都剩不下来人了。 话再说回来,这帮狗屁文人本来就弯弯绕绕勾结不清,若是贸然杀掉老和尚,反而有可能给吴三桂在前明降臣当中,无故树敌招来横祸。 “哼,吴某分辨不得这么许多,暂先押回王府受审!”
吴之茂沉吟片刻找到了办法,最终是杀是放反正交给平西王爷做主,这样就万无一失功劳也能稳稳的拿到手。 弘辩方丈轻轻拍了拍大错和尚的肩膀,双方眼神交换已经是明白这条命算保住了,无非是路上吃点苦头——吴三桂如今奉旨追杀永历,本就里外不是人,根本不会愿意得罪朝中虎视眈眈的文官集团,否则他也不会想尽办法巴结洪承畴,就为了换个劳什子“平南之策”。 要知道曹操尚且不敢杀祢衡,他吴三桂更不愿意把仅有的名声,全都败坏在这事上面。 “堪布喇嘛,你还有什么话要说?若是拿不出悉檀寺勾结反贼的证据,今日的斗法可就算你输了。”
弘辩方丈凛然一身地坐回原位,将几欲倾覆的独舟又按了回去,处变不惊的模样几乎让人叹为观止。 堪布喇嘛目瞪口呆,转头看向装作若无其事的吴之茂,很想问问他这些由他透露的事情,为什么会被高高抬起轻轻放下——这跟说好的完全不一样。 但下一刻,堪布喇嘛又露出了隐秘的表情。 “弘辩大僧,你想要的证据我如今拿不出来,今天就算我输了,但你别忘了还有这第三局斗法,如今是该由平西王府出题了,希望大僧能一如今日地逢凶化吉才是。”
弘辩方丈表面上神色如常,内心却已经是波涛万丈,堪布喇嘛这番话,显然是在给自己一个下马威,今日乃至于挑明了噶举派和平西王府有勾结,那么这最后一次的斗法,只会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 “堪布喇嘛说的对,吴某向来不学无术,也不知道该出什么题目,唯有一颗忠君爱国的拳拳之心。时间不如就定在明日,咱们猜比看看谁是反贼,输的一方任由对方处置如何?”
说完这些,吴之茂恭恭敬敬地先请平西王妃离开法云阁,态度丝毫不敢有所怠慢,他似乎也知道平西王妃对他的到来有所不满,但仍然不敢表现出丝毫不快。 吴三桂特意派他前来,本就是担心鸡足山的局面失控,故而才把多方搜集的线索、乃至暗线人脉尽皆交到他手里,只为确保悉檀寺与鸡足山能尽在掌握之中。 但这里有几分是为了永镇云贵、又有几分是为了倾国倾城的王妃,吴之茂就实在是算不清楚了,反正这个恶人他得做,这个功劳也必须属于王爷。 随后吴之茂狞笑着转身离开,只留下神色凝重的弘辩方丈,他现在可以无比确定自己有把柄落在对方手里,可他却怎么也猜不出,悉檀寺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纵使弘辩方丈可以问心无愧,但悉檀寺无法问心无愧,悉檀寺背后的木家更无法问心无愧,他认认真真地回想着堪布喇嘛方才的表现,似乎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演绎,唯独打开法云阁密室的大门时,对方的眼中显露出了极为复杂的神情。 只见堪布喇嘛双掌合十深深一礼,经过弘辩方丈的身侧时才放慢脚步,用难听至极的嗓音说道,“弘辩大僧,多年不见,想不到你也认不出我了。不用想着拖延时间等法王回来了,毕竟妙宝法王是佛是魔,我们自然比你更清楚……” 言毕飘然离开,只剩下明明获胜了的弘辩方丈,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久久不能平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