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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一章 何由尽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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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刀挥起,青锋落下,寒芒时强时弱地闪烁着,即便以在场武林群雄的武功造诣,也无法插手这场骇人耳目的决战之中。  雨幕之中茫茫无际,唯有两道人影闪烁而起,刀剑交击声伴随着愈加狂暴的雨水,凌厉的杀意时隔遥远都能感受得到,只见刀招剑法缠绕重叠,仿佛巨蟒金鳞盘旋蠕动,拨动着万吨雨水从天而降,轰隆隆淹没了人心耳目在内的一切感官,充塞在广州城略显拥挤的天地之间。  但究其原因,并非因为这场对决的武功高妙到如云龙藏雾、不见鳞爪,亦或者招法标新到旷古未见、令人咂舌。恰恰相反,两人的招法虽因经历千锤百炼而面目全非,依旧能看出融通百家于一体、别出机杼为新天的端倪  ——才短短几招亮出,犹然可见八卦刀、乾坤刀、太极刀、梅花刀的神韵,也能看出太乙剑、八仙剑、玄功剑、龙华剑的精髓,纷繁复杂的武林兵械竟然在他们手底万状纷呈。  真正让人胆战心惊的,是此时的天地间雷光隐隐、暴雨纷纷,神威已然充斥占据尽了了天地无穷、至高至奥的虚空处,眼前两人的殊死对决,招式却疑因他们间的师门渊源,显得格外地熟稔于心、间不容发,玄之又玄地竟然夺走了一丝天地之间的神韵。  那是天地杀机!  天威地势于眼前乍现,刀剑交击的两人却在阴差阳错间占据了遁去的一,夺走此方天地舞台中最后的位置,把招式武功之外的大势恢弘到了极致,在无外人能搠走眼前的锋芒!众人不知道如何描述,可习武之人的直觉告诉他们,这时候若是贸然闯入,死的一定是他自己!  陈家洛毅立于大雨之中,观视着远处竭尽所能的斗兽之战,只觉得胸臆之间已有一股气横冲直撞,愤懑壅塞却找不到可以宣泄的地方,更无法如对面那般得逢势均力敌的对手。  环视四周,如他这般感受的绝非一二独例,人人分明都被这地发杀机、龙蛇起陆所感染,年迈如青旗帮的老者,妇道如着红衣女子,身受重伤如四当家文泰来,此时眼中都生出了殊死一搏、天下缟素的勇气———在这等绝世的天地凶威之前,也只有千锤百炼、精纯惟一的武学还能奋起残勇,最后奋效一回螳臂之勇。  陈家洛的嘴角溢出鲜血,那是他正自己咬破唇舌以维持内心的清明。  他此时心思百转,猛然想起临行前叔父出关的言语,已经明示此行会有一名“布衣韦带之士”效“白虹贯日之举”。  叔父说那将会是一名天下仅有的真正刺客,可如今面如金纸的刺客被同样高绝的强手挡住,勉强扫清了前进的道路,刺杀尚可喜的计划却不知该如何为继。  思虑之下陈家洛没有妄动,武林群雄却已经按耐不住心头涌动的杀意,起身掠过交战的刀剑二人,迎头撞上了蓄势待发的倭寇。  这样的选择没有问题,因为此时除却眼前奋力决战的两人,人人都知道大敌尚在中军大帐之中隐伏,唯有杀至血染旗旛以人头祭天,今天的决死一搏才有意义。  刀光血影于眼前纷呈,已然分不清是雠敌的血还是同袍的血,嘶吼被磅礴暴雨所掩盖,眼中只能看见因为愤怒激昂而变形的表情神态,还有就是原本武功抛弃修养身心的伪装后,那最是赤裸不过的杀心。  隔着大雨磅礴,陈家洛亲眼看到一名又一名因即将接抵而焦躁难耐的倭寇,忽然挥刀切下自己手臂一块皮肉,以剧痛麻痹内心凛冽万分的杀意,这让他心中的疑惑更加浓重。  这绝不是寻常倭寇海贼能有的心境,而证实陈家洛忧心非虚的细节,很快就又出现了。  只见两名用掌的高手横拳直击,双臂平出犹如胳膊凭空伸长了二尺,重重地印在了倭寇深色胴服之上,让对方措手不及地吐血后退,重招之下绝无生还之理。  可刚猛强横的掌功还没收回,受伤倭寇就已经叽里哇啦地怪叫着弹起,手中长刀朝天一指,兜头就将两名武林高手沿着肩膀到腰部劈成两半!  血雾飞散在恐惧中,让矮小倭寇的表情显得格外狰狞,亮银的刀刃却像是饱餐一顿般熠熠生辉,不曾染上一丝杂色,甫一交手便受此大亏的武林中人当即警惕,转由持剑的无尘道长和手捧旗杆的杨成协迎敌,抵挡对方反向冲锋的势头。  大家都知道了,对面的是真正的精锐,绝非寻常倭国武士!  眼下己方先折两人,已然陷入了始料未及的苦战,而从眼前的形势来看,无尘道长与用剑高手先前的行为,也是因为早已发觉对方的异常,才会冒险由无尘道长前去试招,再让用剑高手出手破招。  两人看似以二敌对,实则已经用尽是后发制人、料敌先机的谨慎了。  陈家洛心中忽然升起一种极为不安的情绪,某些流传在家族中百年未散的传闻困扰着他,眼下隐晦莫测的端倪也使他难以安坐,因而他决定自己去试探一次,也终于在暴雨之中腾空而起,展现出了极为高明的轻功底子。  陈家洛将双手拢在湿袖之中,如翩翩起舞的白衣秀士穿花而过,暗不可查的拳影却已经在两名倭寇的眼前闪过,劈、崩、钻、横诸多劲力虚实难辨,最后一同拉紧,如绞紧的牛筋索突然松开,将万重劲力滚崩而来,蓦地化为了刚猛劲烈、无可匹敌的一击!  “总舵主小心!”

一声惊吼在暴雨中响起,陈家洛这才发现面前的倭寇受了一击竟然未死,尚且保持着胸口塌陷、口吐鲜血的模样强行转身,用一对已经突出的死鱼眼紧盯着陈家洛,手中长刀猛然调转刀口,眼看即是一道凌厉攻势的弧线划落,也分开生死。  陈家洛在危急之中猛然转体,侧身躲过了这一记杀气凛然的斜劈,可另一处倭寇已经寻迹而来,只见其以诡诈身法蹈光而前,刀光阻挡住了视线,若是寻常人遇见这样的反击,早已被夺去气机无法还手。  耳闻吼声,他直觉身后又有一人横跃而来,一迸足则跃进丈余,落地却像是毫无轻功地双足着地。发出沉闷的顿落声和膝盖痛苦的嘎吱声,但由于倭刀本就长五尺,此时挥刀范围已经超过五尺,进一步封住了陈家洛的脱身路线。  无尘道长与赵半山目光精准,一齐起身来救,拼开两刀之后才把陈家洛从险地里救了出来,而即便在这种情况下,犹有一名僵死的倭寇拔出腰间短刀,死不瞑目般地要扎穿赵半山的脚踝。  亲身体验过倭寇的刀法之后,陈家里已经知道武林群雄为何武功造诣深厚却不得寸进!  眼前倭寇所用的刀法凶险之极,出刀全是裹缠之法,断头招数以裹头,断喉招数来缠身,再不然就是小弧以断腕臂,交手之间自然险状频频。  “总舵主,倭寇的功夫难缠之处在于变换极其迅速,漂疾湍悍的大劈大杀同进退轻捷一体,看来不能再缠斗下去了。”

三人鼎足而立互为依靠,赵半山出身温州太极门,那里曾为当年戚少保抗倭的第一线,自然也听闻过关于倭寇刀法的故事,故而提出了自己的观点。  “我看这些倭人不对劲,功夫更不对劲。”

无尘道长将秋水宝剑横在身前,却皱着眉头说道,“我知道倭人使刀,长以度形,短以趋越,蹲认为步,退认为伐,臂在承腕,挑以藏撇。可面前这帮人豕突蟹奔、五兵莫御,交手起来浑身上下都是说不出的怪异……”  陈家洛听到这话眉头一挑,转头看向了无尘道长,“道长,你说的怪异之处,是不是觉得他们的刀法里……没有‘人’?”

此言一出,正沉浸在疑惑当中的无尘道长,忽然长长地倒吸了一口冷气,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地看着陈家洛。  “总舵主所言甚是……这门刀法横行疾斗,飘忽如风,可你看他们的倏忽打斗、往来跳跃,似乎全都与持刀之人没有关系,反而是他们自己被刀拖动着横挪不已、至死方休!”

无尘道长凝视着倭人那怪异的举止步伐,态度也越来越清晰,“难怪他们出手左右跳跃,藏招奇诈诡秘——这是因为我们比武死斗皆是紧盯着人,全心观察肩肘腰膝颈足,却因此没发现倭寇一切行动的引领,都在这把刀上!”

像这种骇人听闻的说辞从无尘道长嘴里生出,显然已经违背了一切武林秘籍上的原理,赵半山却打心眼里觉得这个理论极为正确,只是让他想不通的是,自家总舵主听闻后脸上并未露出一丝惊异,反而挂着一种果然如此的理所当然。  陈家洛眼中寒芒闪过。  世间皆知他出身的海宁陈家世代簪缨,科名之盛,海内无比,两百年来进士百人有余,乃至位居尚书,侍郎、巡抚、布政使者,但不为人所知的是,支撑这百年家族长盛不倒的除了科举,还有背后重金投资的海商集团,绝少不了昼夜络绎往来于日本的商船队伍。  到上一代出了叔父陈永华这样的天纵之才,也因早年出海经历结识并投效到了延平郡王的麾下,因此陈家人对于日本国内的处境,远比其他人更加心如明镜。  他知道自从丰臣秀吉颁布八幡船禁止令之后,海面上如对面这般的倭寇就急剧减少,等到五十年前德川家康取代丰臣氏开始统治日本,大力推行闭关锁国,旋即发布非常严厉的“锁国令”,一经发现私自出海立即处死,明倭海面自此肃安清平,再无倭寇肆虐的消息。  因此如眼前这般规模的倭人武士出现,绝非众人认为的小打小闹,此时在背后站着的,极有可能是统治着日本的德川幕府,也只有身为征夷大将军的德川家,才有能力派出如此多精锐到足以匹敌武林高手的倭国武士……  非人御刀,以刀御人,这种邪门至极的刀法陈家洛之所以能一眼看出,是因为他幼年就曾听说过大名。更因为这门刀法所出现的时间,就是抗倭战争如火如荼的年代,见证者则更是大名鼎鼎的戚继光!  明末徽州武艺家程宗猷曾参与过抗击倭寇的战事,他在《单刀法选》中说起过倭人的一门莫测刀法:“……其用法,左右跳跃,奇诈诡秘,人莫能测。故长技每每常败于刀。”

要知道跳跃奇诈并非倭寇的专利,刀招再诡秘也总有被拆穿识破的一天,以当时天下武林豪杰的能耐赶赴江南,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悟不透一门倭国刀法。  可事实就摆在这里,正德年间的何良臣在其《阵纪》卷二《技用篇》中也特意提及这门刀法:“……不外三两下,往往人不能御,则用刀之巧可知。”

能以一己之巧折服中原武林,可见这绝不是一般人能够想象的诡诈程度——除非这门刀法中蕴藏的原理,迥异于寻常的武功,故而能够横行无忌的原因不在于“奇诈诡秘”,而在于“人莫能测”!  戚继光不愧为一位精研覃思、雄才大略的杰出人物,针对倭寇善于个自为战、长刀凌厉莫测的特点,他从百家武艺中吸取了大量技艺,创制了“是非兵迭用”的“鸳鸯阵”法,以集体的“齐勇”来对付单个倭寇,终于挽回了战局,而直到这时,这门倭寇刀法的真面目才逐渐显露。  嘉靖四十年,戚继光在台州战役中依靠指挥得当,战术合理,一举歼灭倭寇数千人,在打扫战场时在一具倭寇的尸体上发现一本奇特的刀谱残本,剑谱名为《古隐流之目录》,里面画着两只怪异猿猴正手持武士刀,进行一系列名为“猿飞、太刀六支猿回、虎龙、岸见、山阴”的攻防动作。  深知日本剑术威力的戚继光很重视这本剑谱,因刀谱本来就是残本,因此戚继光按图文习练后又把自己的经验和心得写在刀谱之后,形成了一门《辛酉刀法》,随后被完整的收录在《武备志》一书中。  但陈家洛听族中长辈说过,这门刀法并非如此简单。戚继光得到这本书的时候翻阅浏览,就惊讶于其中以刀御人的诡异理念,所谓的刀法剑招不过是外化于形的东西,唯有手中似有若无的邪刀才是真核,严令军士不得修习。  为了协助戚继光解忧,陈家曾让麾下的海商前去日本调查过,发现戚继光在战场上拾到的武功,并非当时日本流行的的“柳生新阴流”和“香取神道流”,更像是源自是某个更久远的流派。  这门刀法从招式上看,极可能出自阴流祖师爱洲弥香斋久忠(1452-1538)所作的《阴流剑法图文》一书的残本。相传他在36岁时,在北九州的大山中遇到一只人立而起、浑身白毛的恐怖猿猴正对着山月挥刀,使用的正是这门刀法。  可在戚继光发动台州战役时,爱洲弥香斋早已死23年,不可能出现在中国浙江,而他所创的剑法在日本本土也已失传,那么怀揣孤本剑谱战死的无名倭寇究竟是谁?为什么会带着一本在日本都已经失传的剑谱出现在中国?关于这本剑谱的全本究竟是怎样的,大概已经永远成谜了。  让戚继光不安的是,戚家军中首批秘密接触这门刀法的五十个军士,都在两个月内接连出现了精神恍惚、情绪失控,几乎无法配合同袍组成鸳鸯阵,最后到每日夜间都会梦游舞刀,几乎要成为军营中游荡的一群鬼魅。  随后更让军中不安的是,有人禀报深夜曾见过这些练习古阴流刀法的军士,半夜里于月光下长出一身白毛,形如猿猴地奔走跳跃,乃至于身体被手中长刀扯动着在树枝跃起,不分敌我地想要砍杀周围的人。  《古阴流之目录》刀谱残本里面画着两只猿猴,似乎是一种充满了兽性与不安的诅咒,会让接触的人进入某种诡谲多变的状态之中,幸好再随后的一场大战湮灭了这些如蛛丝网般错综复杂的故事,也湮去了属于这本残书的痕迹。  嘉靖四十年(1561)年(辛酉年),戚继光在著《纪效新书》时,收取了长、短兵的各家武艺,甚至也收进了“无预于大战之技”的拳法,但不知为何,他既没有收录兵器武艺,更绝口不提残书中凶残凌厉、为人称道的刀法。  直到戚少保晚年增补《纪效新书》的时候,才隐晦不明地提及早在辛酉年,他在浙江对倭作战时获得了日本长刀的“倭夷原本”,“又从而演之”乃著成《辛酉刀法》一谱。他后来他改十八卷《纪效新书》为十二卷,内容有删有增之间,这部刀谱成为增收的重要内容之一。  陈家洛还记得很清楚,陈永华在为他讲解《纪效新书》这一段内容时,着重提到了戚少保所创辛酉刀法的过程中,其实是得到了俞大猷的鼎力相助,俞帅为此乃至于亲自打上了少林寺,在古木参天、碑石林立的后山禅林中“取走了一些天地不容的武学”,这才化解克制了原本刀法之中的“凶残顽戾”、“诡谲离奇”之物……  “总舵主,这门刀法竟然有如此来历,为何时隔百年中原都不曾听闻?”

赵半山仔细聆听的同时眉头紧锁地注视前方,依靠太极劲法运转捭阖抵挡攻势,三个顶尖高手协力推进才慢慢有了进展,而远处唯独有铁塔般的杨成协与一名使用杆棒的老者联手,能够以长对长地扛过攻势。  “那是因为这门古阴流刀法不仅为害中原,也曾经为祸倭国许久,织田信长就曾经下令大名中擅学者死。”

陈家洛语带隐忧地说道:“而眼下倭国德川幕府的首任将军,德川家康嫡子松平三郎信康,就因为偷学这门刀法,被织田信长命令于远江二俣城自害。当时被派遣成为介错人的服部半蔵正成,禀报过德川家康嫡子死后的无头尸体在入夜后僵起,挥舞着长刀狂舞不休、一夜乃止……”  “这刀法竟然如此邪门?!”

赵半山惊异万分,难以想象何等武学能罔顾生死,使人似此鬼魅万分。  “这事绝非孤例,正是因此德川家才会大力抹煞这门武学的存在,就是担心这门武学戕害到自身。”

陈家洛缓缓说道:“再往前,德川家康的祖父松平清康在尾张国守山,就被家臣阿部弥七郎以古阴流刀法暗杀,而家康的父亲也被近臣岩松八弥以古阴流刀法暗杀,这门刀法据说断头之人也能杀人,虽然多有夸大却也不祥之极,因此才在多方抹杀下绝迹。”

陈家洛说完这些话,已经瞥见陷入癫狂的倭寇手中长刀,铭文刻着“势州村正”四个字。  出于对古阴流刀法的忌惮与某些“妖刀”的警惕,德川家康暗令御庭番众断绝刀法的同时,也明令诸国销毁妖刀村正——如今没人知道古阴流刀法和村正刀之间的联系,但不知道为什么,使用这门邪异刀法的人往往用的都是村正。  根据陈家的调查,村正作为刀工的姓名正式登场是在日本室町中期,而且作为刀铭也使用了约一百年左右,显然可以看出村正并不是某一个刀工的名字,更像是某种有预谋、有计划的锻造与投放,只为了在这场波诡云谲的历史大潮里留下痕迹,乃至于波澜跨越重洋,游荡到了中原武林的史册之中……  在陈家洛的提醒下,群雄终于明白此行出招不在于斩人,要诀在于夺刀破招后,再将对方击倒碎骨,以防备临死之前的绝地一击。抛却这门诡异的以刀御人武功,倭寇的武学造诣并不如各派的掌门帮主,狂乱的刀法也阻碍着他们冷静对敌,因此慢慢地困局终于有了松动。  此时的雨势逐渐减弱,白沙巷中殊死对决的刀剑二人也终于要分出胜负,只见面如金纸的汉子身上伤痕累累,百胜刀王胡逸之却唯有面上一道渗血伤口,依靠着缠刀裹身显然更成功地守住。  但用剑高手气浑然不顾,越发放弃了防守之意,走上险峻峥嵘的路子。只见他甩出一剑当头直劈,料定对方斜身闪开后则圈转长剑,拦腰横削,每一式都杀气凛凛,不留后路。  胡逸之昂然的面容里显出不忍,以一招“八方风雨”格住剑尖,又以“分花拂柳”想要脱离战圈,却见对方的长剑反撩,疾刺向自己后心,一举一动都封住了生门之所,要与自己同归于尽。  眼见剑尖已然及身,胡逸之的刀锋唯有再快一步,唯有抢先斩下对方的头颅才能保住自己这条命,可他却蓦然松手将沉刀抛出,挺胸挡在了致命的一剑之上,鲜血霎时间喷涌而出!  随着一处胜负落定,处于下风的倭寇们的神情已经亟于癫狂,手中刀影凛冽的模样却不断斩破雨幕,与武林群雄殊死搏斗着,依旧以九死一生的气势造成了极大的伤亡,一时间几乎人人带伤。  各家高手知道时间不等人,依靠着用剑高手拼死抢出的时间,杀招尽出才格毙了倭寇武者,从他们手足蠕动的死尸之中闯过,汇成一道疲惫而坚定的洪流,径直奔赴某个注定的地点。  “二弟……你不能去……”  胡逸之用手握住剑刃,气若游丝仍语带恳求地说着。用剑高手抬手想要将剑再刺入几分,却发现阻力大到出乎寻常。再一看地面,原来是剑尖在刚才已经被胡逸之砸断,此时历战许久的这把无锋之剑早已伤痕累累,不堪再用了。  用剑高手茫然无措地看向远处,他看见了街尾的大门中出了一群倭寇打扮的人,朝着众人亮出了一排黑洞洞的事物。  就在此时,短短的白沙巷天街中又有一排整齐的声音轰然响起……  …………  远处的火光与骤响升起,如滚雷般传遍了广州城,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江闻只觉得脚下的大地都在颤抖波动,仿佛承载不住这里的重量。  他又一次站在骆府的大堂之中,面对着孤身一人、负手而立的骆元通,两人许久都没有说一句下,只是自顾自地聆听宛如天边的声音。  骆府之中此时灯火辉煌,全然没有先前大军压境时鬼影幢幢的模样,厅堂处处张灯结彩、披红挂绿,十几张圆桌也分别摆在了厅堂之中,仿佛骆府今日正要举办什么大喜的盛会,准备恭候无数宾客登门捧场。  但在这样喜庆簇拥的环境里,既没有一名宾客入席就坐,也不见一名仆从端菜添酒,全场上下只剩身穿锦衣的东道主骆元通一人,显露出一副孤零零的模样。  “江掌门,你怎么回来了?”

听闻乍响后的许久,骆元通忽然说道。  江闻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应该我问前辈,为什么没走才对吧?”

“哼,老夫为何要走?”

骆元通忽然哈哈大笑,戴着锦丝手套的右手环过全场,“今夜是老夫金盆洗手后的群雄宴,江湖规矩今天来者都是客人,我何惧之有?”

“那我也是客人咯?”

江闻微微一笑指着自己说道,随后就自然而然地坐进了圆桌里的一座,成为了全场第一无二且孤零零的客人。  “那是自然。江掌门今日既然来道贺,老夫纵使没有佳肴盛宴,也不妨和你论一论英雄。”

骆元通语带深意地看着江闻,拿出了一坛尚未开封的老酒摆在桌上,拍去封泥后推到江闻面前,“我知道你会回来的,因为我们是同样的人。”

“那晚辈却之不恭了。”

江闻按规矩将身上的两把剑解下放在桌上,随后毫不客气地捧起酒坛痛饮了一番,直到衣服都沾湿才意犹未尽地停了下来。  “骆前辈,先前咱们有些误解,这回我们换个方式来聊天怎么样?”

江闻带着几分醉意说道,“事到如今佯装糊涂太过无聊了,不如我们自己猜测对方想问什么,直接把答案说出来就好。这样咱们说多了不会后悔,说少了也不能赖账。”

两人对视一眼,已经猜出了对方心里所想的东西,聪明人就是容易想得太多犹犹豫豫,倒不如喝醉了之后想什么说什么来的痛快。  骆元通捋髯微笑没有言语,却也单手端起酒坛畅饮了一番,沉重的酒坛在他手中就轻如鸿毛一般。  江闻不在废话,没头没尾地说起了自己的故事。  “我信不过应无谋,也信不过他的徒弟李行合。这两个人都是一等一的骗子,我行走江湖这么久还从没像这样上当。倒不是他们的骗术有多么高明,而是因为他们从来没说过一句真话,也没想说过一句真话,听着太费劲。”

江闻这样说着,眼神却瞟向了面前的骆元通,话里话外都是他们之前互相试探的行为,这也让骆元通皱起了眉。  但骆元通开口所说的东西,却不是他最想反驳的内容,眼神直勾勾看着面前的道人。  “这世上虚伪之人太多,不得不防。如今府外虎视眈眈的尚可喜,不也曾经奔忙十年佯做学佛参禅、用心悔过的模样,最终骗过了我和天然吗?像这样徒具仁义慈悲之名的人最危险,毕竟永远也不知道他会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向你掏刀子。”

江闻听完跟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当时就想站起来好好质问对面这人,凭什么这样明讥暗讽自己?“君子剑”这个倒霉绰号,明明就是他强安在自己头上的!  可江闻强忍了一阵怒火之后,还是继续说起自己的话题,没有冒然打破自己定下的规矩。  “我与应老道从秘道中进入了南越国的窟室,本来李行合也被关在里面,可如今却不知用什么方法脱逃。应老道说要研究赵佗留下长生不老的秘方,我思来想去就先回来老英雄的府上,等他有个端倪再去摘果子就好。”

江闻说完这句话,却见骆元通的脸色剧变,做出的反应和南越文王墓中的应无谋一模一样,似乎想到了什么很可怕的事情。  “咳咳……我府中的密道,乃是唐代不知何任太守留下的镇龙之物。番禺城中原先有九龙聚首,被屠睢奉秦皇之命凿杀,因此入海的龙脉就变成了阴魂不散的蛟鬼,时时搅起沸海为祸,墨龙碑镇在我府上就如同镇在南海古庙,两者双穴一体,故而我今日未到时候,就绝不能走。”

骆府所镇的风水位直通南海古庙,这大概源于龙脉的绵延起伏,就像风水大师赖布衣当初也是在江西大庾岭发现一条龙脉的尾端,于是一路向南追去,历尽艰辛,最终才发现龙穴就在广州。  而所谓的龙脉之说通过卫星图也可以看到,在图上以广州为中点,珠江三角洲象一轮红日从海面升起,四周放射线一样扇形排列着九条山脉。这九条龙脉共同产生了一个大明堂,因此除了滑石山等地,这片旺地拥有整个GD省的山川灵气形成的九条龙脉,体现了远古先民选址的智慧。  江闻默默点头,眼神看向了府外晦暗深沉的天际。  “自从我踏入广州城的那一刻,就察觉这里的谜团太多了,消失的南少林还没找到,立马又有南海古庙的黑眚作祟。而尚可喜费尽心机想要占据城中密道又何必如此麻烦,徒耗时间精力才决心要出手抢夺,武林人士更不知道为了什么在奔忙。”

骆元通看着江闻,又一手提起了酒壶痛饮,许久才带着醉意说道。  “城中密道不止一条,尚可喜是担心打草惊蛇才布局谋篇这么久。古往今来不管是谁接触到了这个秘密,野心都会无限地膨胀起来,赵佗如此、卢循如此、李成栋如此、尚可喜如此,没有一个人能例外,想来也只有真正淡泊名利、超然物外的有德之士,才会发出这样的问题吧……”  江闻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骆老前辈,你破坏规矩回答我问题了,这样可不好啊。”

然而江闻的笑声还没停下,须发花白的骆元通就圆睁虎目看向了他,一手按在桌上的两把宝剑之上,身上的凛冽气势冲天而起。  “江掌门,实不相瞒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也知道你为什么来的!”

这句话把江闻也给说蒙了,心想难道他知道自己是穿越而来的异世界人,打算拉着自己加入什么奇怪的社团活动里?  可下一刻,骆元通就冷冷说道:“原本在所有人里,我最看不穿目的的就是你,但是直到看见你背上的这把剑,老夫才恍然大悟你是因何而来,又为何一门心思地要搅和到这里面去!”

江闻正摸不着头脑,疑惑地看向了骆元通的眼睛,就又听见对方说道。  “没错,靖南王府中的‘神象’与‘仙鹤’正是来自老夫的手上。当初尚可喜从我手上要走这两个事物,只说是要带去海外郊野安置,却没想到终究还是成为了害人的手段,我也没想到今日会引来江掌门你……”  骆元通不容否认地说出了他思考已久的答案,“会引来如你我这般,魏晋之后当世罕逢的挥犀客!”

“骆老前辈,原来你……你也是挥犀客?!”

骆元通的声音如惊雷般在江闻脑海中响过,他一瞬间想起了耿家庄园中獠牙丛生、蠖屈螭盘的“天竺神象”和来去无影、昼夜长啸的“仙鹤”,想不到这两样怪异的事物竟然源自骆元通的府上,而他更想不到的是,眼前这名威严雄壮的老者,竟然也曾是游走于诡谲离奇之中的挥犀客!  但这样一来,骆元通掌管龙脉密道、搜集墨龙古碑、尚可喜礼敬有加、对南海古庙了如指掌,又会在看见高祖斩蛇白玉剑的那一刻立马同意自己入伙,就都有了一个最最充分的理由!  江闻猛然站起,眼中的疑惑神色却更加浓重,“那盘旋于府外的黑眚,和你是否又有关系!”

“没错,如今现身的妖祸黑眚也是从老夫这里跑出去的。”

骆元通慨然而起,毫不迟疑地说道,“老夫在一年前与陈近南总舵主联手,挖遍开封黄河底十三层的地下古城才找到了南侠展昭之墓。他从中选走了巨阙剑与《殊魁图赞笺》,而老夫带走了湛卢剑,和被封在墓中石俑里的前宋黑眚!”

“本来黑眚被我困在密道中重新镇压,只可惜事不周密被李行合得知,蛊惑尚可喜损坏了南海古庙的镇龙之碑,这才让黑眚从中得窥机逃出,险些酿成大祸……”  江闻双眉紧皱,没有去碰桌上的宝剑,因为他觉得骆元通说的这些话看似心有芥蒂,实则已经敞开心扉。  “骆老英雄无需如此自责。”

江闻缓缓叹道,“人力有穷时,世上焉有金瓯无缺的美事,我只担心老前辈你镇压的东西越多,受到的觊觎也就越频繁,到最后很难善终啊……”  “得一善终有何用?自从李行合到来之后,尚可喜如今已经知道了老夫的秘密,逼我退隐江湖只是第一步,彻底抢走这些夷希之物才是真正目的,我焉能让他得偿所愿?”

骆元通忽然笑了起来,白须剑眉声音洪壮,“我骆家先祖原本为戚南塘麾下战将,家传的辛酉刀法也源自戚公,正是因为当初先祖见证了《倭夷原本》戕害袍泽,才自告奋勇保管这些不应存在于光天化日之下的事物,如今就算付之大火同为一炬,也未尝不是一件坏事!”

骆元通此时缓缓坐下,诉说完渊源后看着江闻惊愕的面容继续说道,“江掌门,虽然你是靖南王府的人,但我相信作为世上罕有的挥犀客,你一定比其他人更了解这些东西的祸患,老夫想来,若是将这些东西交给你保管,才是一个最稳妥的选择。”

江闻连忙推辞道:“骆老英雄你这是什么话?我江某何德何能,敢与你这样的前辈相提并论?如今不过是侥幸从夷希之物手中逃得一条性命,焉能担次重任!”

但骆元通没有说话,眼神直勾勾看着桌上的两把古剑,似乎已经在心里有了一个答案。  “江掌门,老夫我镇压无数东西,如今最宝贵的却只有一个,其余再怎么价值连城,在我眼中也不过破铜烂铁。我今日只希望你能前去南海古庙一趟,看着那里的蛟鬼之祸了却,也让我的独生女儿能安然无恙。”

“骆老英雄何必如此颓丧?为什么不与我一同闯出广州城去,天高海阔何处去不得!”

江闻疑惑道。  “尚可喜这次胜券在握,自然不会愿意见老夫离去,我也不忍置全城百姓的安危于不顾。”

骆元通长叹道,终于摘下了一直带着锦缎手套的右手,显露出的竟然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副精钢打造栩栩如生的铜膊铁手,原本的手臂自肘部以下,已经全然不翼而飞!  “……更何况,老夫自从十年前遭逢断肢之祸,便无法持刀交战,需双手运掌的秘传辛酉刀法如今也终将失传。若是你肯答应老夫的请求,湛卢宝剑在吴六奇手中自可取之,今后便赠与江掌门使用——此物必定与你有缘。”

江闻深思良久,终于缓缓站起身来,环视着空无一人的骆府群雄宴,端起酒坛将残酒一饮而尽,随后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答应你,但你必须告诉我这场计划到底是为了什么!”

骆元通皱眉说道:“这件事你了解了又有何用?不过是一些人的飞蛾扑火,和另一些人的螳臂挡车,终究是粉身碎骨的下场罢了。”

“原先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因此才躲在武夷山上不愿意下来,可我发现有些东西其实是人力所能做到的,只不过太多的聪明人不肯去做那个‘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罢了。”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吗?”

骆元通哑然失笑,须发皆白的面容里多出了一些生机,终于笃定地看向了江闻,“好,老夫可以告诉你如今有明暗两处战场,想要去哪里你自己定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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