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次日。
刚过卯时,天还未亮,账外便有悠长嘹亮的号角声吹响。
言辞被红湘强行从床榻上拖起梳洗,等再穿戴整齐出门时,帐外所有参与此次秋猎的皇室宗亲、文武百官也都陆陆续续到了,近百人集结在最中央的皇帐之前,静候着乾德帝姬元徵出面发话。
约莫等了盏茶时间,姬元徵才在姬无咎的陪同下出了帐子。
尽管一路乘坐的龙辇已经尽可能布置的舒适,但是舟车劳顿,姬元徵此时脸上也隐约带了些疲态。
不过精神倒是清明。
眼瞳黑亮,虽然瘦弱了些,但也看不出竟是个病久不愈的样子。
秋猎之前还需祭天。
随行的禁卫军早就将备好的香案和贡品摆放妥当。
待吉时已到,礼乐奏响,姬元徵领着姬无咎与姬子楚在香案前分别上完了香,随即又令侍从将所有祭品宰杀祭天。
吹吹打打折腾了半个时辰,直到最终由乾姬元徵亲手点燃了帐旁的篝火,看着橘红的火焰冲天而起,在群臣山呼万岁的声潮中,琐碎的祭天仪式才算告一段落。
扫一眼帐前分列排站的众人,姬元徵笑道:“我丰鄞王朝围猎的传统,是以猎讲武。今日秋猎,想必众卿家也等候了太久。”
“其余的话也不必多说,此次秋猎以日落为期。日落时分前,猎得飞禽走兽数量最多者,朕重重有赏!”
随着激昂的鼓点和号角声再度响起,姬元徵微微抬了抬手,随即一声令下,原先聚集在帐前的众人闻音皆飞身上马朝着远处的山林驰骋而去,不过片刻,帐前空地上所有人竟几乎都散了。
言辞也翻身上了马。
只是看着身旁众人身姿矫健,马蹄到处黄沙滚滚,心底除了啧啧称奇之外,却生不起半点争抢的心思。
眼看着自己已经渐渐被大部队扔下,倒也不着急。反正抢不了头筹,索性便只随着性子,慢吞吞地驭着马在山脚的草场周围先溜达了一圈。
除了参加射猎的宗族、大臣和随行侍从外,其余的丫鬟和内眷倒是基本都还是留守在帐中。
即便偶尔有性子活泼的女眷骑着马出来闲逛看看,但是大多也只是结伴过来赏赏风景,并不会往山林那边去。
言辞看着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笑风声,宛若秋游一般,再想想自己令人头秃的现状,不由得开始心生羡慕。
原先夜里光线太暗没能看清,这会儿白天一看,才能发现这个围场到底有多大。
不同于江南的山水秀丽如画,这里的山与景,都有有一种野蛮生长的苍茫磅礴,草场深处,底下茂密的草丛几乎能将小腿都遮盖了去。
等把附近风光看过一遍,再驭马去到山林,已经是日上中天。
不过唯一庆幸的是,虽然先前赵靖把围猎的气氛说的可怖,但是大概也只是存心吓唬他罢了。
为了防止野兽乱窜,惊扰了呆在山下的内眷,早在打猎开始前,禁卫军已经入林中清理过了一遍。这会儿具有危险性的大型猛兽都被驱赶到了山林深处,只在山脚边缘打猎暂且算不得什么危险。
不过问题在于,边缘因为早已被先行者扫掠了一圈,这会儿等他进来,到处都安安静静的,似乎连个鸟雀声都不曾有了。
言辞原本只是想着随便捉只兔子回去交差,但是没想到走了几里路,竟然什么都没见到。
行行停停,一直都快到了山腰,这才终于隐约能听见了些人声。
时间已经不早了,早先积极参与进战斗中央的都已开始有所收获,言辞仰头看了看自树梢落下的光影,暗自琢磨着怎么才能回去交差,但还没等想出头绪,却听前方不远处的灌木丛间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言辞下意识地抬头一看,正对上一双湿漉漉圆滚滚的黑色圆眸。
那是一只幼鹿。
皮毛棕黄,体型极瘦小,就连头上的角也都还未长全,看起来最多不过几个月大小——真是好下手的时候。
言辞对它视三秒,只见它耳朵微颤了几下,随即在丛林间隙,那道漂亮灵巧的身影忽地转过身一跃而起,竟是往更深处跑了去。
言辞攥紧手里的缰绳,微微犹豫了下。
但听着不远处的山林里因为捕猎成功而掀起的此起彼伏的欢呼声愈发热烈,再想想言成荣在他临别前那个意味深长眼神,叹了一口气,终于还是驭马朝着幼鹿逃跑的方向追了上去。
*
山林深处,树木要比山脚更茂密些。
绵延的树木紧挨在一起,树根缠绕勾连,树冠遮天蔽日。明明还未到傍晚,林子里却阴沉沉地透不出一点亮色。
地上躺着的赤兔宝马已经奄奄一息,它无力地半睁着眼睛,殷红的血从它腹背的伤口汩汩流淌出来,很快就在干燥的地面上蜿蜒地晕染开大片暗色的印记。
姬无咎静静地站在林间,身后,一把锋利的匕首抵在他的咽喉处,刃口微动,泛起阵阵寒光。
“许久不见,摄政王殿下别来无恙?”身后的男人贴在姬无咎耳边阴恻恻地出声,他的声音低哑粗嘎,尾音里若有似无地夹杂着丝丝奇怪的异域腔调。
姬无咎却只是垂眸瞥了一眼地上两人分错开的影子:“确是无恙。”
他开口,语气温和:“只是不知道,左使大人抛弃三千兄弟自战俘营逃出来后,独活至今,一路是否也是无恙。”
话音未落,却像是戳到了男人的痛楚。
他的脸倏然阴沉了下来。
将手中匕首猛地往前一送,在姬无咎的脖子上瞬间留下一道艳色血痕。
“要笑也就只有现在了,”冷笑一声,从齿缝里挤出声音来:“也不知道等到了黄泉路上,在我西桡众多惨死的战士面前,王爷你还能不能像现在这样笑得出来。”
脖颈间些微的疼痛令姬无咎眸色微冷,只是声音倒是越发从容不迫:“左使大人这是心虚了?”
他轻轻笑了笑道:“本王说的难道不对?而且……横崎一战若非你刚愎自用,西桡也不至于溃败至此。你自己亲手葬送了数千士卒将领的性命,左使大人又怎能轻易将这件事怪罪到本王头上。”
男人啐了一声,声音愈冷:“你找死——”
手腕微扬,将匕首刀刃翻转朝内,正要向他胸口扎去,电光火石之间,却听耳边突然一道急促的马蹄声响了起来。
紧接着,一道羽箭破空的尖锐声响自面前擦过,他下意识地拽着姬无咎偏过身子躲了一下,只听“铮”地一声,那羽箭竟是擦着他的手臂钉入了身后的树干之间。
所有的一切发生在刹那间,几乎叫人猝不及防。姬无咎眸子半抬,不动声色将手中的暗器又收了起来,仰头朝着来人看去。
只见视线尽头,穿着一身艳红色猎装的青年正骑坐在马上,微微垂着眸朝着他的方向望来。
他的手上紧紧握着一把连环弩,漂亮的脸上表情紧绷着,嘴唇僵直地抿成了一条直线。
将另一只手搭在羽箭上,好半晌,哑哑地开口:“放开殿下。”
*
言辞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
他明明只是想猎只小鹿,谁知道不过是随便走走竟然也能遇见这么刺激的刺杀场面。
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会儿他就算是想走也来不及了。
他将手中的弓弦紧紧拉满,看着对面正拿着匕首挟持着姬无咎的男人,竭力压抑着心底正在翻滚的惊涛骇浪。
丰鄞人中,姬无咎已经算是身量高大了,但是那个男人却比他还要更壮硕一些。
一张轮廓极深的脸,五官大开大合带着分明的异域感,一双眼睛阴恻恻的带着几分嗜血的憎恶,看的叫人毛骨悚然。
言辞强自镇定下来,将羽箭对准了他的眉心,一字一句开口道:“箭上已经涂了斛凝霜。放开殿下,否则下一箭——就不再是废了一只手臂这么简单了。”
男人闻言,不屑地哼笑一声,握着手里的匕首刚准备动作,只是不等将手抬起,却感觉自己那只受伤的手臂竟真如同被截断了一般失去了知觉。
不要说是继续劈刺,刹那间,竟是连简单的抓握都有些做不太住了。
奇怪的麻痹感来的太过□□猛,在匕首不受控制地掉落下去的刹那,听着那“铮”的一声轻响,男人眉头倏然拧紧了些。
“你——”
言辞与他对视着,神色更冷了些。他的手扣在弦上,似乎下一箭随时都将射出:“我最后再说一次——滚。”
男人心下惊骇不定地看了眼言辞手中那泛着幽蓝光泽的羽箭,又森森地在他眉眼扫过一圈,须臾,紧盯着他的脸,低声用古怪的语言咒骂了一句什么,随即却是用另一只手猛地将姬无咎往前一堆,转身在林间飞跃几步离开了。
眼看着男人几个腾跃不见了踪影,言辞呼吸稍顿,背后却几乎被冷汗沁湿了一大片。
将绷紧的弓弦松开,缓了口气后,夹紧马腹赶紧快走几步过去。
看着依旧定定地站在原地的姬无咎,带着些急切地向他伸了手催促道:“殿下,快跟我走!”
姬无咎却没有动,只是半眯着抬头望着他,漆黑的眸子里神色沉沉,像是在看着什么稀罕的物件。
言辞却没注意这些,他只是不安地朝那人离去的方向又瞥了两眼。
再回头,见姬无咎依旧没什么反应,有些急了,翻身下马握住他的手腕,强行想要将他拉上马背:“快别发愣了,要是等他反应过来,那箭上涂着的只是些普通的麻药就该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