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赶到栗阳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稀罕的是,本该在两盏茶前就关闭的城门倒依旧大开着。
城门外面,着一身官袍的栗阳府尹正面露焦色地朝外面张望,也不知等了多久,忽地听见官道上若隐若现传来的马蹄声,忙从身旁人的手里拿过了只灯笼,就着那点光亮往路上瞧。
孙府尹并不认得姬无咎的车马,只是远远看着外面驾车的赵氏双生子,心底到底笃定了几分,赶紧领着身后数十衙役朝前迎了上去。
赵家两兄弟倒是早就看见了这一行人,但驾车却并未减速,一直待马车走到尽头,这才轻巧地勒住缰绳,随着马儿长长嘶鸣一声,稳稳停在了众人面前。
“敢问可是摄政王殿下车架?”孙府尹拱了拱手问道。
赵川放下缰绳看他一眼,从怀里摸出个令牌递过去,点头笑道:“正是。”
赵川长了张天生的笑面,说起话来都似是带了股活泛的少年气。孙府尹看了就手上的牌子,眼珠子微微转了下,心底似乎是安定了些,赶紧又恭敬地还了回去,道:“早几日便得了消息,说是王爷十多日前便离了京,不日便达。下官早就让内人在府邸整理出了厢房,已在此处等候了数日了。”
赵川接回了令牌,没说话,倒是马车里面的人听着他的声音,淡淡开了口。
“早就听闻栗阳府尹孙大人为官多年,处事最是妥帖周到。这样大的雪天,处处难行,本王都不知自己几时能到,难为孙大人了。”
那声音不高,似乎还含着些漫不经心的笑意,孙府尹意识到这是谁在说话,忙又谄媚道:“这本就是下官的分内事,怎有难为一说?”
“分内事?”那声音咀嚼着三个字,似乎是听见什么有趣的事情,下一瞬,一只手从马车车窗边缘探出,撩开了车帘的一角。
深黑色的眸子半垂着,透过撩开的缝隙淡淡瞧着孙府尹笑得谄媚的脸,须臾,玩味一笑,淡声道,“本王怎么不知,堂堂栗阳府尹,正四品大员,什么时候竟要将往来逢迎作为分内事了?”
孙府尹身子未僵,明明是飞雪寒天,他的背后却几乎要生出层层薄汗来:“王、王爷明鉴,下官……下官并非这个意思……”
先前还伶俐的口齿这会儿却像是瘫痪了似的,孙府尹结结巴巴,脖子都急得通红。不过好在姬无咎也并未想着在此发落他什么,只是静静看了他两眼,轻巧地将话题揭过,笑道:“时候已经不早,孙大人不是说已经备好了厢房?”
孙府尹被这转折弄得愣了愣,只是对方给了台阶,便讷讷应了一声:“正是,正是。”见对方放下了车帘,偷偷摸了把脑门上的冷汗,又朝着赵家两兄弟示意,“请二位小兄弟随我的轿子这边请。”
说着,将手上的灯笼递还给身旁衙役,疾步上了官轿,给后面一行人领起路来。
马车里头,言辞捧着个小手炉,歪头看着姬无咎正拿着精致的剪子剪灯芯。
“所以这次来栗阳,是为了他?”
姬无咎:“嗯?”
言辞朝着马车外努了努嘴示意:“他。”
“孙知才?”姬无咎将剪子收起来:“为什么这么问?”
言辞琢磨着他的表情:“那你刚才吓唬他干什么。”
姬无咎似乎是觉得言辞的用词有些有趣,“吓唬?”挑了挑眉,抬眸瞧他,“我只说了句话,连句问罪都不曾,怎么就成了吓唬。”
言辞无言地瞥他一副不以为意的无辜样子,心底暗骂:这还需要明说么?就凭姬无咎多年在外积攒下的赫赫凶名,就这么不轻不重的一句话已经不得了了。要是再问句罪,他看那个孙府尹只怕真要当场晕厥过去。
姬无咎坐在言辞对面,透过他沉默的皮囊似乎是读出了他不安分却又万分生动表情,轻笑了声,靠在马车上道:“他只是为官不廉,心虚有愧,所以怕我罢了。”
言辞这倒是不否认,抬眼就着不甚明亮的油灯灯光又仔细打量了姬无咎一眼。昏黄的光晕笼罩着他的面容,原本冷硬凌冽的线条似乎是微微柔和了些,却让那双深色的眼眸越发显得不可捉摸。
这是姬无咎。
从战场的千万人尸骨上走出来的战神,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丰鄞王朝真正的无冕之王。
有谁能不怕他呢?
“那你呢?你怕我么。”
恍神间,听见对面的反问,言辞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将脑子里想到的东西无意识地嘀咕了出来。
微怔了怔,言辞尴尬地摸了下鼻尖道:“当、当然。”
怕么?
最开始自然是怕的。
毕竟在这个世界里面,姬无咎作为抬了抬手就捣毁了整个荣王府,顺便间接了结了他这个躯壳的男人,带给他的警惕与恐惧几乎根植在潜意识里的。
最开始,他也的确一门心思想着怎么和他划清界限的,
但是,再后来……
言辞目光落到了对方的唇上。
姬无咎的唇型很好看,虽然看起来冷薄,但是真正触摸上去却有种灼人的热度。
言辞想着,感觉马车里面的空气似乎又有些燥热了起来,干咳一声,将抱着的手炉放到一旁,借此偏过视线,此地无银地补充道:“也不仅仅是怕……我很敬重王爷。”
“哦?敬重。”姬无咎:“除了敬重呢?”
言辞顿了顿,盯着脚底的地毯花纹:“也很爱戴。”
姬无咎:“还有呢?”
言辞试探:“……还很仰慕?”
姬无咎好整以暇:“继续。”
言辞绞尽脑汁,许久:“……没了。”
“没了?”
“没了。”
“呵。”安静的马车里,姬无咎低低哼笑了声,紧接着,言辞只感觉身子一紧、一轻,竟是又整个儿被对面抱紧了怀里。
身后拥抱着他的人怀抱坚硬而温暖,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离得太近了些,明明不应该闻到的,他却似乎还能在不经意间嗅到一丝清淡却又格外好闻的冷冽香气。
左耳的刺痛来的突兀,言辞被惊得“啊”了一声,只是声音甫一出口,却又顾忌着外面的人,强行将剩下的声音又忍着吞了下去。
渐渐稀薄的空气让他微微缩了缩脖子,试图躲开姬无咎的气息,只是那边却不给他挣脱的机会。博弈对抗了两秒,全然不是对手的言辞略有些恼羞成怒地在他怀里仰头,只是还没说话,先对上了对方的眼睛。
纯黑的,纯粹的,倒映着他的面孔。
“世子再仔细想想看,真的没了?”
心脏过度痉挛带来的些微疼痛与低哑的声音融合,锻造出了千万把裹满了羽毛的钩子,在对方开口的瞬间从心尖上掠过,让人忍不住因为某种悸动而轻微颤抖起来。
言辞张了张嘴,只是吞咽了几次,却发现自己不知怎么竟发不出声音。
姬无咎深深地注视着怀中的人,许久,低着头,有些凶狠又有些残酷地在对方的鼻尖上咬了下去,喉咙里溢出的声音却带着些缱绻的温柔。
“……小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