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栗阳不若帝京繁华,虽此时才刚刚入夜,街道上的商户却大半已关门歇业,只余下几间客栈酒肆、秦楼楚馆依旧人声鼎沸。
言辞在马车里坐得憋闷,听见外面隐约随风吹来的嬉笑喧哗,带着些好奇地撩开车帘,朝外看了一眼。
明明正是一年冷的时候,屋檐上的积雪都还未化,但从那红粉香楼里探出身子的姑娘却像不怕冻似的,一个个穿着嫩黄翠绿的裙装,娉婷袅娜笑意盈盈,看着人的眼神像融了一汪春水。
言辞被这一波波的春水和随着夜风飘来的脂粉香气弄得脸颊通红,当下也不敢再多看,赶紧又车帘放了下来。
等放了车帘,脸上的热度却还没有消退,言辞说不清自己是用一种怎样的心态,又忍不住侧头瞄了瞄另一侧正在闭眼假寐的姬无咎。
他应该没看见吧?
言辞悄咪咪地松了口气。
虽然他也不是很明白,他只是看一眼漂亮姑娘,为什么跟做贼似的,还要在乎有没有被身边这个人发现
。
马车里面到处都铺满了厚实的地毯和绵绒,言辞拢了拢手上的小手炉,在马车车轮滚轧过地面的轻微声响中,很快也困倦了起来。
一行人沿着长长的街道走了大半柱香,好不容易到了地方,孙府尹刚刚下了轿子走到马车旁,甫一张口还没出声,就被赵家兄弟一个抬手给拦住了。
孙府尹先前已经在姬无咎那处吃了次惊吓,这会儿便犹如惊弓之鸟,见赵林伸手阻他,便赶紧不动了,只敢用气声紧张地问:“怎、怎么?”
两兄弟没回他话,只是一人下了马车,另一人马车车框上轻轻敲了两下,不多时,只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响起,须臾,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车内将外面的车帘撩开随手挂了起来。
孙府尹更紧张了。
传说中的姬无咎,是杀伐果断、冷血无情的地狱修罗,是双头四臂、啖人血肉的活阎王。虽然这些话颇有夸大,但是连带着想想对方素来铁血的手段和现下尊贵无匹的身份,听在耳里总叫人心生忌惮。
他深吸了口气正想着要如何行礼,不小心一抬眼,首先瞥见的,却是一张睡得粉里透白的脸。
不甚明亮的灯火下,精致出挑的五官轮廓被柔化了许多。明明眼角眉梢都是冷的,眼尾却点了一颗艳红的泪痣。像是一滴眼泪,在紧闭的眼睫末端欲坠不坠,平白添了些可怜娇憨。
虽说栗阳是个小城,但他也毕竟为官二十载,这么些年,孙知才见过的美人纵然比不得帝京那些世家纨绔,那也不能算少。但是就算是生平见过的那些凤君、平君全加起来,只怕论起样貌,谁也比不上这位十之四五。
都说帝京出美人,可长成如此通透贵气、还能躺在那活阎王怀里的,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人物!
“好看么?”
这头孙府尹还没能想明白,却见另一个高大的身影竟是抱着那美人从马车上走了下来。听不出情绪的声音里如之前如出一辙,只轻飘飘的三个字,就将孙知才刚刚被风干的冷汗又不自禁吓出了层来。
“不、不敢。”孙府尹心下打鼓强笑着回话,“下官方才只是在想,帝京果然是我丰鄞龙脉所在,鸾翔凤集、人杰地灵。今日一见,不仅摄政王殿下凤表龙姿,身侧之人亦是清贵逼人,实在是叫下官自惭形秽、自惭形秽。”
“身侧之人”四个字无论是用词还是语气皆带着些不入流的暧昧,赵林和赵川听见了,挑挑眉,心照不宣地相互对视了一眼。
姬无咎似笑非笑瞥他一眼,没立刻接话,只是在越过他的刹那,才缓声道:“若是荣王爷知道孙府尹你这上下嘴皮子一碰,便将荣王府金尊玉贵的世子不明不白许给了本王,到时候荣王爷雷霆之怒,你猜……本王还能不能保你?”
孙知才闻言,脚下一软,人险些都站不直。
荣王世子?那不是太子一脉的人物,怎的好端端的,竟和摄政王走到一处去了!
赵川在他身后,倒是好心伸手扶了一把,眼看着姬无咎抱着言辞都快要进府了,才附在孙府尹耳旁笑嘻嘻地轻声道:“大人宽心,我们王爷最喜与人玩笑,他这是瞧您一路紧张,所以想着逗您玩呢!”
这全天下里细细数数,可没有这么逗人玩的!
孙知才平时里也是作威作福惯了,但在这群人面前,却是一个屁都不敢放。心里哆嗦了好半会儿,只能强行挤出一个笑,小声道:“那、那刚才殿下抱着那人”
赵川松开了扶着孙府尹的手,笑着补充:“哦,荣王世子身份倒的确是真的。”
站在一旁的赵林瞥一眼他又不自禁发软的腿,沉默了会儿,好心提点:“所以什么身侧之人这些浑话以后便不要说了。”
孙府尹诺诺连声:“不敢、不敢,世子身份尊贵,我是老眼昏花,一时眼拙”
赵林没听他说话,只是自顾自地打断他道:“言小世子,”
略一停顿,清了清嗓子咳了声,笃定道:“那可是王爷亲自许下的准王妃。”
孙府尹结巴了会儿:“……?什么?”
赵家兄弟没再理他,跟在姬无咎身后,随着带路的孙府带路的仆役朝着厢房走了去。
孙府尹晕晕乎乎地也跟在他们后面走,因为神思不属,在门槛那儿险些跌了一跤,幸好被旁边的师爷眼疾手快地伸手搀住了。
“这……荣王和摄政王……”孙知才瞠目结舌喃喃,“传话的信笺里没提到过啊……”
师爷也晕乎着,“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好一会儿又像是想到什么,眉心一皱小心道:“那……先前大人您给摄政王准备的那个美人……”
孙知才一怔,仿佛才记起这茬,整个人如同被电击打过,一蹦三尺高。
落地的瞬间,一脚踹到师爷的腿上,急赤白脸地压着嗓子低声骂着脏:“快!你他娘的现在就去把人给我弄出来!要是迟了,我们两个都别想见明天的太阳!”
师爷被踹得一个趔趄,勉强扶着旁边的树干稳住身子,也不敢反驳,只能哭丧着脸赶忙应声:“……诶!诶!我这就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