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成化十七年秋,鞑靼小王子纠结大军来犯,定疆侯萧熠领兵御敌,以两万驻兵阻鞑靼十万铁骑于延绥。鞑靼诡诈,以毒淬箭,混战中,定疆侯萧熠为救麾下士兵,误中毒箭。
史书载,定疆侯知毒难解,下令替身着其盔甲,托虎符兵权于副总兵,后陷昏迷不醒。三日后,定疆侯逝,而西厂督公雨化田领援兵至,是夜,雨化田披甲领兵,全军缟素迎敌,血战鞑靼于延绥关,歼敌八万,雨化田亲斩达延汗于剑下,断其四肢,令其生生哀嚎而死,此战屠尽鞑靼精锐,后百余年,鞑靼退守草原,再无力南下。
此役后,西厂督公雨化田功盖朝野,权势滔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百官私下称其为九千九百岁,名副其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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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化十八年,这一年对老百姓来说,还是相对平静的一年。定疆侯逝去的沉痛在记忆渐渐埋葬,鞑靼人锐气已挫,不复从前,没了兵荒马乱马乱威胁,剩下的只有恼人的厂卫缇骑、水旱虫灾,但这些毕竟是不是生死安危的大事,慷慨之士也打不精神来悲歌。于是正好让这些主子们安乐于上,小人们承顺于下,为朝廷虚饰出一片西厂治理下国泰民安的盛景。
于是,茫茫江湖,天堑南北,一时之间更多了些趋利竞名之徒,区区小命,人人争相打理自己的有限生涯,不在像定疆侯在世的那几年,老有少年人忍不住想些投身报国的大事了。
但偏偏就是有人不满这种粉饰太平。成化十八年秋,东厂督主万喻楼,至江南造船厂检阅水师时,被侠士赵怀安毙于剑下。消息传回,朝野哗然——东厂立刻对赵怀安祭出格杀令,西厂也同时派出探子,一时朝廷之上,风起云涌。
素慧容从灵济宫的大门一路分花拂柳的走进来,行至内院,看见一身水蓝色官服,铜兽覆面的男人在院中央立着像根标杆,冰白色的鬼瞳让他的脸显得凶神恶煞,面目可憎,但素慧容却是毫不介意的上前招呼,“马大哥。”
马进良回头,看见一身青衣的少女,眼中闪过些许暖色,这让他可怕的脸也显得稍微柔和了些许。
“督主呢?”素慧容问,示意了一下手中的竹筒,“飞鸽急报!”
马进良指了指厂督的院子的方向,想了想,又补上一句:“督主他,在喝酒。”
素慧容轻轻动了动鼻子,果然隔着老远都闻到空气中飘荡的酒香,“醉梦”不愧是北地第一酿,其香浓烈,其芳馥郁,她轻轻叹了口气,不知该对马进良说些什么好,最终什么也没说,径直向那酒香的方向去了。
果然,一进后院,就看见坐在桌前的雨化田,桌子下的空坛不少,督主大人不知已喝了多少,眼角的红痕鲜红欲滴,可眼神却又清明的很。
素慧容摇了摇头,已经一年了,日日都是这般。是,她知道萧大人去了,督主心里不好过,可话又说回来了,萧大人的死谁不难过?棺木入京的那一日,百姓沿街披麻恸哭,哭他们平定边疆的战神,哭他们保家卫国的将军,茶楼书馆全都编了萧将军的故事:十二岁一箭双雕,惊艳帝座,十三查私盐,十四破奇案,不畏东厂保忠良,明正典刑定朝纲,破女真,拒鞑靼,攻无不克,威震边疆,战无不胜,封侯拜将。
哪怕是她的父母,也从山东赶来送萧大人最后一程,都几十岁的人了,在棺木经过时依旧两相搀扶,哭得涕泪纵横,直喊苍天无眼,不许名将白头。
但人死不能复生,除了节哀顺变又能怎样?再怎么难过,逝去的人带来的伤痛也总会渐渐被淡忘,你看,那茶楼不是又编了新的话本,她父母回山东继续过日子。宋国公府已请封新世子,定疆侯府也过继了同宗的子侄。
所有人在悲痛过后,都回到原本的轨道上。
唯有督主不是这样,他走不出来了。素慧容有些不忍的想,虽然督主看起来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但素慧容就是能感觉到,萧大人的过世似乎将督主的生机也抽干了,他整个人,从里到外,都迅速地黯淡空洞下去,散发出一种暮气沉沉的死寂味道,她心里有些难过,督主他才二十五……就已经这个样子,以后可怎么办……
雨化田听见动静转过头,看见站在角落的是素慧容,他抬了抬手,示意素慧容过来,他近来对素慧容有着少有的和气和耐心,毕竟这世上能供他怀念萧熠的东西实在太少,而素慧容又勉强算是一个。
素慧容忙敛了脸上的神情,正色道,“督主,有传书!”有些事,她也只敢在心里想想。
“哦,可是有了赵怀安的消息?”雨化田眯了眯眼。
“督主明鉴,探子在红石谷发现了赵怀安的踪迹。”
“红石谷……”雨化田手指轻轻敲着石桌,凝眉思索半响,他转过头问,“慧容,你说赵怀安接下来会走哪个方向?”
素慧容犹豫了一下,答:“红石谷往东是京城,是回头路,向北就是边关,只消两天就能出关!”
雨化田不知想到了什么,勾了勾唇:“你以为他会逃去关外!不,那是鞑靼人的地盘,他绝不会去的。”
“那……就只剩下了西北了,那是水路,会慢一些……他要走嘉峪关?”
“嗯。”雨化田点了点头,沾了酒的手指在石台上划了一条线,“洛水西出到龙门……也好,慧容,我们就一起去龙门会一会这位故人。”
“是,督主。”素慧容恭敬应道。
再说那赵怀安。手刃东厂万喻楼后,赵怀安一路横渡洛水北上,途中遇到追着他踪迹寻来的凌雁秋,这女人见了面也不说话,就这么远远地坠在他身后,两人之间的关系真可谓剪不断,理还乱,但归根到底是他辜负了雁秋一番心意,便只得放任着她这么一路跟着了。
两人一路向北,没想到风沙却是越来越大,行至龙门,骆驼已经被风沙刮得步履摇晃,显是寸步难前,只好先行投宿,避过这场沙尘暴。整个龙门只有一家客栈,还是在当年龙门客栈的遗址上重建的,故地重游,人面全非,两人心下皆是滋味难辨。
客栈本来就小,风沙却不停,就这么着有三五日,每天都有几个人一边咒骂天气一边住进店里来,抖衣吃饭,倒头闷睡,等着风沙过去。偏那风沙硬是不停,赵怀安等先来的人还有房住,后来的客人只好打地铺了。
这天,风沙依旧在刮,赵怀安出门,登上了离店数十步的石碑,极目远眺。只见黄沙茫茫,黑风呼啸,想起这些年的经历,挚爱的恋人,效忠的旧主,皆已离世,只留下他一个负着满身血仇,不由得升起些天地寂寥的感慨唏嘘。忽听得一阵马铃儿响,赵怀安向南边的来路望去,只见一批马队正在道上艰难地走着。他不由眯了眯眼,马队拉成了长长的一排,打头的几个都是高手,在风沙之中骑马亦是稳如泰山,领头的人白衣乌冠,化成灰他都认得。
赵怀安从石碑上一跃而下,闪身进了客栈,找到凌雁秋,这还是他这些天来第一次找凌雁秋主动说话,开口便是:“缇骑追来了,你进地道避一避!”
凌雁秋抬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你呢?”
赵怀安道:“我?万喻楼已死,我也算报答了旧主恩义,接下来就听天由命吧。”
凌雁秋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对定疆侯倒是情义深重,既如此,定疆侯遗命让你听从雨化田差遣,你又为何不从?”
“我赵怀安心甘情愿跟随效力的从来只有侯爷一个人,那雨化田,我见他当年力破鞑靼为侯爷报仇,才跟着他,原以为他下一步定会对付奸贼万喻楼和贵妃万贞儿,想不到一年过去,他没有丝毫动作,倒是高高在上的坐起了九千岁,每日在朝中争权夺势,万喻楼是害死侯爷罪魁祸首,他能忍得这口气,我却是忍不得……”正说到愤慨之处,突听客栈大门方向一阵喧哗。
两人二人对视一眼,知道厂卫到了。赵怀安抽出长剑,推了凌雁秋一把,“雨化田的到了,快躲起来。”
“雨化田!来得是西厂不是东厂?那不是正好,把话说开了两不相干,你这舞刀动剑的是要做什么?”
赵怀安冷笑道:“你当那雨化田是好相与的么,西厂厂督的手段狠辣,天下皆知。这一路行来,你我行踪何等机密,照样被他知晓,寻到了这间小客栈,他做厂督做上瘾了,恐怕今日已存心除我立威,你道还能善了?”
凌雁秋正要说话,门外传来一声笑:“我竟不知赵侍卫对我成见这般深,只是我如此大费周章,不过是想和赵侍卫说几句话。”
话音落下,房间门已经被推开,门外站在的人外罩着雪色披风,姿容绝世,一双凤眼夺魄摄魂,目光如冰雪般地落在赵怀安身上。
赵怀安上前一步,将凌雁秋挡在身后,道:“赵怀安在此,九千岁处心积虑要找的不过是赵怀安一人而已,不要牵连别人。”
凌雁秋却是也上前一步,和他并肩而立,同生共死的意味不言而喻。
雨化田看了凌雁秋一眼,这个女人眼里那些执着的东西让他觉得有些熟悉,他看见她,就像看见那时候站在萧熠身边的自己,想到萧熠,心口又是一阵一阵痛。再开口时,雨化田声音微微有些涩然:“赵侍卫,既有红颜知己相伴,何必如此剑拔弓张?你是子靖哥亲选的暗卫统领,今日前来,我只想请赵侍卫继续做下去。”
赵怀安冷哼一声,“若九千岁需要我这暗卫统领帮忙刺杀东厂狗贼,赵怀安万死不辞,但若是帮你擅权弄政就免了,九千岁有衮冕之志,赵怀安却只有布衣之心,道不同,不相为谋。”
雨化田幽然道:“赵侍卫怎么就不明白,杀人不过一时之快,死了一个万喻楼,东厂很快就会再有别的厂督,且东厂西厂同是朝廷,你如此滥杀朝廷命官,削了东厂的面子,却连带着西厂也抬不起头来?”
“那就不必多言,你想拿我归案,先过两招再说。”赵怀安当心雨化田牵连凌雁秋,抬手一剑毫无保留,对着雨化田当胸刺来。
雨化田未料他这就动手,身形一晃,倏然疾退,凌雁秋却是涌身而上,白驹过隙之间,长剑出鞘,剑光万千,划向他的颈侧,雨化田知道这招厉害,不敢怠慢,侧身避过,双指在凌雁秋的剑刃上一夹,剑刃应指而断,断刃被雨化田抄在手中。赵怀安生怕凌雁秋有险,抢到雨化田身侧,抬手又是一剑,不愧是当年萧熠座下第一人,一剑看似平平无奇,扑面却有千斤之威,雨化田看得明白,赵怀安这一剑空有威势却无攻势,是强逼着自己闪避,好带着凌雁秋便全身而退,
不过怎么能让他逃?子靖哥留给他的东西,样样都得是原样,一样都不能少!
手中夹着半截断刃,雨化田由下至上硬接一记。随即一掌拍出,将赵怀安的身躯推得飞入屋去,雨化田跟进房中,半截断刃一抬,堪堪抵在他的喉头,随手一拂,将从身后的袭来的凌雁秋震得横飞出去,这才低声道:“赵侍卫,可心服口服?”
赵怀安胸口气血翻涌,他知道雨化田武功不弱,却不知竟然高到了这个地步,他捂着胸口,道:“赵怀安不听号令,死在雨督公剑下也没什么!只求督公放了雁秋,她与这些事全无关联。”
“好一对同命鸳鸯,今日东厂已经对你发出了格杀令,不过我有心给你指一条生路,只再问你一次,可愿意回我麾下?”
赵怀安沉默不答。
雨化田厉声喝道:“子靖哥当年亲手将信物交与我,便是要你等听我号令。你武功不如我,智计也不如我,我样样都比你强,究竟是什么令你始终不能膺服?这次竟然还不经我同意,铤而走险刺杀万喻楼。”
赵怀安盯着那半截剑刃冷笑:“既然九千岁话已至此,在下也就斗胆问一句,九千岁心里,究竟将侯爷置于何地——”
雨化田一怔。
赵怀安又道:“九千岁与侯爷过往种种,别人不知,可我跟在侯爷身边一十五年,却是知道的清清楚楚。九千岁,侯爷幼时救过你性命,之后又教你武艺,护你半生,可九千岁你呢?你除了勾引侯爷和你纠缠不清,毁了侯爷一世清誉外,又为侯爷做过些什么?我赵怀安不过一介侍卫,本没有资格置啄这些,但这些话真是让我日日夜夜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今天便索性痛痛快快地都说了……当年若不是贵妃和东厂所迫,侯爷怎会远走边疆,最终战死沙场……如今九千岁已权倾朝野,为何还甘愿做那贱人的奴才,不替侯爷报仇!”
雨化田听到“毁了侯爷一世清誉”的时候,手指轻颤,一时似乎连半截断刃都拿不稳,一直听到最后,他才抬头对赵怀安冷冷一笑,“赵侍卫,没想到你疑心的竟是我对子靖哥心不诚?若是杀了万喻楼和万贞儿,能把子靖哥换回来,有一千个我也早动手了,还轮得到你!”
雨化田笑容渐深,眼神带着隐隐的疯狂:“可是子靖哥已经回不来了,那我怎么能那么便宜这两个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