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依依很快明白是怎么回事。
这个叫向阳村的小山村,不通公路,不通电,要回上海,需要步行两个多小时到镇上,再坐下午三点半的唯一一班长途汽车到县城,在县城住一晚,赶上第二天早上的长途车,五个小时之后,到市里,再坐三天的火车,才能到达上海。
交通非常不方便。
黄依依没办法,只能选择相信周小明。
烛火跳动,烛光摇曳。两人躺在床上,相顾无言,各自想着心事。
第二天一早,周小明背着个背篓出去,黄依依有点害怕。还好,村里人大多淳朴,见周小明家门锁着,就没人来骚扰。到下午,阳光将墙壁均匀的涂抹上金色,余晖清冷。
周小明满头大汗回来,巨大的背篓中装满竹笋。
“冬笋,晾干之后,比肉贵,城里人喜欢这个味道,比春笋好吃。”周小明剥去冬笋外壳,再将剥好的冬笋放竹子编织的架子上。
黄依依在旁边看着,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干什么,是该去帮忙,还是做点其他事情。
背篓下面有血!
黄依依吓了一跳。
“灰兔子,野兔子饿急了,下套逮住的,春天食物多,很难套住。”周小明熟练的把兔子剥开,把皮剥下来,用水清洗掉血迹,把兔子内脏扔掉,兔子肉扔进盐水缸里腌着。
提着兔子毛皮,周小明来到老孙头家。
“小兔崽子很有良心,娶了老婆也没忘记我老孙头,不过我不需要,你拿去卖钱。”老孙头在客厅,双腿盘坐,眼皮都不抬,根本不看周小明。
“你不是要送给鲁婶吗?”周小明笑着说。
“话多!”老孙头呵斥一声,身体忽然飞起来,轻飘飘的像一叶柳絮,飘到周小明身边,脚无声无息的踢出,对着周小明的喉头和胸踢出几脚。
周小明像早就预料到一样,身子一歪,脚像钉在地上一样,纹丝不动,身子却倒下去,刚好避开老孙头的这迎面一脚。
“铁板桥练得不错。”老孙头夸了一句,飘回凳子上,依旧双腿盘坐,刚才的动作就像没发生过。
老孙头到底多大,没几个人知道,只知道解放前他是个道士,后来被迫还俗,坚决不结婚,天天跟村里的寡妇乱搞,好几个寡妇都怀了老孙头的种。村长非常头大,让老孙头结婚,还许诺给老孙头彩礼,老孙头丝毫不动,坚持不为一片树叶放弃整个森林,还找村长问哪里有没有寡妇。
老孙头给村民看病,收费低廉,很多疑难杂症都被他看好,本来有好名声的,因为跟寡妇乱搞的事情,导致大家把老孙头归结到流氓之列,好在他医术是真高明,村民损失点寡妇也无所谓。周小明口中的鲁婶,就是寡妇之一,最近刚怀孕,听说是老孙头播的种。鲁婶说半夜被人强暴,坏人长什么样她也没看清,打算把孩子生下来作为证据再报警,孩子是无辜的。
大家都知道是老孙头干的!
这些年,老孙头没少帮周小明这个孤儿,周小明有一次见老孙头在家偷偷练拳,年轻人都有颗好武的心,周小明死缠着要学,老孙头没办法,教了周小明的皮毛功夫,见周小明练得认真,就多教了点,周小明没拜师,虽然有师徒之实,却没师徒之名。
也不知道老孙头哪根筋搭错了,去镇上给人看病顺便算命,见有人偷偷推销,就顺便买了黄依依回来给周小明做老婆,一万二千块花出去,眼睛都不眨。
“我命硬,不能结婚,你小子很奇怪,以前我能看清楚你的命格,今天忽然看不清了。”老孙头有点奇怪,看着周小明,不断挠头。
“你身体虚了,纵欲过度。”周小明放下兔子皮就走。
“赶紧滚!”背后传来老孙头的笑骂声。
到家,周小明开始忙碌着,整理山货皮毛,整理竹笋,整理腊肉等等,忙得脚不沾地。
黄依依像个傻子一样看着,迷茫依旧。两人没什么共同语言,却阴差阳错不得不住同一屋檐下生活,都想打破尴尬,却找不到话题。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大早,周小明推着个三轮车出去,三轮车放满了东西。
黄依依一个人在家,没人看管,完全可以逃跑,然后报警。
想到“结婚”那天,办理结婚证的人明明知道黄依依是被贩卖的,不但没帮黄依依,还喝了喜酒。
黄依依很快得出结论:多半没找到警察局就会迷路。
忍到下午三点多,太阳冷清的照在窗台上的时候,周小明回来,三轮车上的货不见了。
周小明从床下面找出个铁盒子,打开,铁盒子上面里面装着个破旧的本子。周小明把本子放在桌子上,从本子夹层中找出一把钥匙,再用钥匙打开床头铁柜子,将一叠厚厚的钱放进柜子,锁好,在本子上写着什么。
整个过程没避开黄依依。
“还差两千!”周小明对着黄依依说。
“什么还差两千?”黄依依忍不住问。
“买你的钱。总共一万二,老孙头出了八千,剩下的是其他乡亲凑的!”
黄依依知道答案后差点骂人!
“要骂就骂自己愚蠢,一个大学生竟然被农村妇女骗出来卖掉。”周小明说话相当难听。
“你怎么知道我是大学生,从哪里知道我生日的!”黄依依想起这个事情就疑惑不解。
周小明去厨房:“吃了吗,我下面给你吃,有点硬,你可能不习惯。”
“没胃口。”
周小明还是煮了两大碗,都下午三点多,再没胃口也饿了。两人端着大碗,大口吃面,大碗喝汤。
后面的日子过得简单平淡,两人都不问对方任何情况,装成很恩爱的样子。黄依依在家洗衣做饭,周小明上山找冬笋野味,每隔几天当集,周小明就把这些东西卖掉,换成钱,记录好账单。
日子一天天过去,偶然有妇女过来跟黄依依聊天,其实是在暗中观察黄依依怀孕没有,周小明早已准备好一切、塞了个小布包在黄依依腰部冒充;黄依依很郁闷的发现,自己竟然胖了些,与布包没关系。
每天早上五点,周小明起床,跟着老孙头练拳,然后去山里挖冬笋。老孙头动不动就说看不懂周小明的命运,还说周小明神气内敛,看着依然像童子身,周小明就鄙视老孙头纵欲过度,身体虚弱人老眼花。
后山一大片竹林,竹叶青蛇很吓人,夏天没几个人敢去,冬天蛇都冻成冰棍,挖冬笋的人很多,黄依依早已不害怕周小明,也跟着去过几次。手冻裂开了,周小明就不同意她继续去。
“小明真疼老婆。”村里的妇女笑话周小明。
听到这些话,黄依依脸红得厉害。
农村冬天基本没活干,赌博成了常态,麻将在村里摆了好几桌,有人叫周小明去打麻将,周小明就推得老远:“依依不让我赌博!”
村民哄笑,觉得周小明给全村男人丢脸,结婚两个月,都没见周小明打几次老婆,不对,是一次都没打过。张日天的肥婆老婆特意来找过黄依依好几次,咨询怎么把老公收拾得贴贴服服的。
日子过得轻松快乐,仿佛时光没有流逝过。
转眼间,春节到了。
春节要给祖先上坟。
两人是假夫妻,周小明自己准备香烛,去父母坟前,没叫黄依依。
黄依依一言不发,跟在后面,让周小明有点小小的意外。
“我妈说要给我带儿子,结果她丢下我自己先走了。”周小明笑着说。
黄依依心有点紧,看周小明的笑容,觉得凄凉。
周小明父母的坟在一起紧挨着。
周小明跪下,磕头,拿出草纸,点着,慢慢的,纸钱就变成了灰。
黄依依也过来,主动给周小明的父母挂了纸,点了香,还跪下给父母磕了头。
周小明想阻止,最终,他一句话没说,只是默默的看着。
周小明要去给唐老师拜年。
这些年,唐老师没少照顾周小明,有人送什么吃的给唐老师,唐老师会匀一部分出来,留给周小明,村民没文化,但是尊重老师,逢年过节给老师送东西的人挺多。周小明这个缺少父爱的人,把唐老师当成半个父亲。
唐老师退休后迷恋上了修仙,每天大部分时候都在静坐,看到周小明夫妻两人来拜年,唐老师谆谆教诲:“小明,意守丹田,舌抵上腭,心平气和,绝对是修仙正途,这种体验,多少钱都买不来,富贵于我如浮云。我已经打通大小周天了!”
“你继续,我还要去老孙头家拜年。”周小明牵着黄依依的手赶紧走开,想起前世遇到的各种气功大师,周小明就想笑。
一切,都跟普通夫妻没什么两样。
三月,冰雪融化,塞在黄依依肚子里的小布包变成了小枕头。
“依依怀孕了,我要带她去县城检查,顺便去找个工作。”周小明给村长说。
“记得回来结扎,我们队的生育指标又超标了!”村长叮嘱,看着周小明裆部就想动手。
听周小明真要带她出去,黄依依心头的期待变得更强烈了些!
周小明开始忙碌起来!给黄依依买了新衣服,还特意去镇上给黄依依买了白色厚底的运动鞋,还买了好几双白色厚袜子。
“要走山路,这鞋舒服点。”周小明说。
临行前的晚上,周小明买了两瓶酒,带着香烛,穿着厚厚的衣服。
“你要去哪里?”黄依依问。
“我去给我爸妈敬酒,走之前给他们道别,希望他们两位保佑我一一路顺利。”周小明拿着东西,头也不回的走了,开门瞬间,寒风扑面而来,灌入房间,让屋内温度都降低了。
凌晨1点了,周小明还没回来。
不会出什么事情吧。
黄依依忽然有点担心。
看着外面漆黑的夜,想起周小明说的野狼很多,黄依依越来越担心。
黄依依在房间中走来走去,没睡觉。最后,她终于忍不住了,她要去把周小明找回来,不管他在哪里!
拿出刀,把一根竹竿砍断,往竹筒中倒进半筒子煤油,用碎布条塞住,然后倒过来,等煤油慢慢渗透碎布之后,黄依依把碎布点着,一个简易火把就做成了。
黄依依一手拿着火把,一手提着菜刀,深一脚浅一脚走出家门,菜刀闪着寒光,大眼睛警惕的看着周围,耳朵竖起来,生怕有狼。
山村的夜晚没有起伏,一片黑,每走一步,回音很明显,总感觉背后有人,如果没声音反而更害怕,说不定背后是狼。
黄依依手中的菜刀隔几分钟挥两下,给自己壮胆,也期望能吓走野狼,忽然又想到是去坟场,鬼不怕菜刀,寒气就从背后冒起,才走十几步就想放弃。
周小明父母的坟离家不到一公里,在一个山坡上。
周围都是高高低低的坟,漆黑的夜里,每座坟都像要跳起来一样摸人的后背。
黄依依毛骨悚然,汗毛倒立,头皮发麻,想拔腿就逃,她看到不远处有一团黑影在蠕动,不知道是狼还是鬼!
“小明,周小明,是你吗?”黄依依喊了两声,声音凄厉带着颤音,惨绝人寰,估计鬼听了都害怕。
没人回应,反而闻到了一股强烈的酒味。
走进黑影,果然是周小明,呼呼大睡,地上睡着不舒服,所以不断动来动去。
旁边还有两个空酒瓶。
黄依依把火把和刀插在地上,试图把周小明拉起来。
“小明,醒醒,外面睡觉很危险。”黄依依用尽力气,总算把周小明拉坐起来。
“不危险,妈妈的怀里最安全,我在妈妈怀里睡着啦,别担心,妈妈最疼小明了。”周小明满嘴酒话。
黄依依吓了一跳,才注意到旁边有墓碑,脚下是坟头。
原来是站在周小明妈妈的坟头上。
“小明,回家。”黄依依不知道怎么安慰周小明。
“二狗子别烦我,明天我要带我老婆出远门,出去就不回来了,我跟我爸妈道个别,喝点酒。”周小明伸手到处摸,估计是在找酒瓶,把黄依依当成二狗了。
“别胡闹,回家!”黄依依想把周小明拉起来。
“小明没家了,妈妈走了,妈妈不要小明了!”周小明大哭起来,像个无助的小孩。
黄依依又好气又好笑,多大的人了,还哭,她蹲下,想安慰周小明。
周小明忽然抱着黄依依:“妈妈别走,妈妈,我想你,别丢下小明,小明很想你啊!”
黄依依轻轻的抱着周小明,拍打着周小明的背,“不走,不走!”那个乐观强大的男人,原来内心还是个没有妈妈的小孩。
“妈妈说话不算数,妈妈说了要活一百岁,永远陪着小明的!”周小明鼻涕混着眼泪,头靠着黄依依胸前,哭着喊着!
黄依依紧紧的抱着周小明的头,很心酸,不知道为什么,也跟着哭了。
两人就这样紧紧的抱着,相互依偎,在初春寒冷的夜,互相温暖着彼此。
过了很久,黄依依怕火把的煤油燃光,找不到回家的路,她强行站起来,扶着周小明。
周小明一路嘟囔着,说话飞快,还唱着歌:“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歌声比狼嚎还瘆人,跟黄依依刚才的喊叫声不分上下。
回家的路不远,路上,周小明大部分体重都由黄依依来承担,到家后,黄依依累得快散架。
来不及喘气,黄依依开始烧热水,给周小明洗脸,洗脚,把小明拖到床上,把外衣脱掉,用厚厚的被子盖好,做完这一切,黄依依累瘫倒在椅子上,大口喘气。
周小明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让黄依依觉得安稳。
上午,周小明醒来,头很痛,看着地上的衣服都是泥土。
“哦,昨天晚上喝了几杯,还好没醉,否则家都找不到。”周小明说。
“喝点热粥。”黄依依端来一大碗粥,冒着热气,还有咸菜,没提昨晚周小明睡坟头的事。
多休息一天,然后收拾好东西,周小明准备出发了。
锁好门,给了老孙头一万二千块钱,让老孙头帮忙把欠其他人的钱还清。周小明看了看这个生活了二十二年的村子,还是没忍住,哭了,泪如雨下,因为,他没打算回来。
没公路,三轮车在土路上抖得厉害,黄依依是“孕妇”,不能坐三轮,两人只好走着去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