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桐木做的障子门拉开了,映入眼帘的画着北宋时期中国君王宋徽宗的《瑞鹤图》,飞鹤盘旋,在一旁提着的书法却是用日文书写。
姬安看到这副瑞鹤图时,吓得才刚迈出的脚步又往后退,看向旁边的陈静瑄。
陈静瑄表情不变,只在他身后淡淡道:“别怕。”
姬安本质没那么胆小,他方才不过是被这几乎假乱真的瑞鹤图给看得一唬,以为连这个也被人偷了。
反应过来这是假的之后,姬安松了口气。
在榻榻米,即“叠席”上,坐着居中的主人渡边凉介。
只是那叠席的样子并不像姬安所知道的,做工样式反而更像一等一在模仿昔年盛唐的“和室”。
姬安眉头微拧,朝四周打量。
方才走近来时看到外边的深挑檐、以及房屋内做旧的架空地板等,似乎都带有某种元素特征。
在后背屏风上面挂着一幅画,画上画着红唇白面,黑髻和服的日本艺妓。
即使可以推算出这个时候的日本已经经历过明治维新了,但不难看出主人对中国传统文化很深的执念。
两边灯火巍巍轻颤,显得暖光融融,包厢主人任由他打量四周环境,露出一个和煦的笑来。
“九尾先生,请坐。”
“陈先生,您也坐。”
姬安的眸子抬了起来。
陈静瑄在听到渡边凉介的这声九尾时,神情也是微微一变,渡边凉介的这个叫法意味着这场宴请中,他所关注的重点,必定是落到姬安身上。
九尾?那是什么东西。陈静瑄抬眸,不动声色地瞥了姬安一眼。
“伟大的客人远道而来,我很是高兴,你们中国有一句古话,叫做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渡边凉介说。
“请坐,两位客人,两位中国朋友。”
在渡边凉介的右手边的位子空了两个,在旁边是一些穿着日本和服的陌生脸。左手边坐着一个金发碧眼的北欧人,五官如雕塑一般,或有所思地看着走进来的两人。
在渡边凉介对面,恰好是两个给他们安排的空位。
陈静瑄入座,道:“渡边先生,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倒也不必绕弯子。”
渡边凉介笑:“我只是对你们中国文化很感兴趣,想要和两位先生交一个朋友。”
这朋友可不兴交啊。
渡边凉介是跪坐在座上,上身挺直,渡边旁边的几个日本人同样如此坐姿,但渡边凉介旁边的欧洲人却懒散维持着盘腿的做法,但对于此,渡边凉介仿佛也是无可奈何这个讨厌的欧洲人。
出于对其他国家文化的尊重,刚进来的两位也是跪坐的。
主人斟酒敬酒,陈静瑄喝了,姬安犹豫了一秒,跟着陈静瑄,也一饮而尽。
谁能想到前些天还打得死去活来的这些人现在还能面对面坐着喝酒呢。
渡边凉介道:“令尊此次受伤,消息传到公使馆,我等亦是不甚悲痛。”
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陈总司令这次出事肯定和公使馆脱不了干系。
陈静瑄的手扶在酒杯上,听着渡边凉介说着滴水不漏的话,平淡道::“你这次找上我们,是有什么事,直说吧。”
渡边凉介微笑道:“我很喜欢交中国朋友,你们中国人温文尔雅、历史悠久,我很喜欢你们中国人。”
听到这一句,姬安和陈静瑄表情未变,坐在渡边凉介旁边的那个欧洲人倒是率先绷不住笑了起来。
渡边凉介略带薄怒地看了旁边一眼。
那金发碧眼的男人轻咳一声,依旧是不端正的坐姿,但一双眼睛却总是落到姬安头顶,姬安也注意到了对方的打量,这种好奇带点窥视的目光让他略微难受。
渡边拍了拍手,在渡边凉介身后,一对穿着和服的人鱼贯而入,有男有女,皆身着和服,诡白的面,朱红的胭脂点唇,穿脚踩木屐。
陈静瑄不解地看向渡边凉介。
渡边轻声:“这场歌舞伎的表演,是我特地为您准备的。”
演出便已经开始了。
那些演员鱼贯而入,一张张脸谱,男之助、伴内、和藤内、桃太郎……
女形面孔涂白,宛如从浮世绘中徐徐走出,那一张张面孔让陈静瑄皱了眉,因为所谓日本歌舞伎的脸孔,和京剧中的脸谱有一种异曲同工之妙。
在障子纸后,竹作屏风之下,另有舞伎用白桐制的乐器演出“长呗”来伴奏,三味线被泠泠拨响。
夸张的演技加上演出舞蹈,一时宛如浮世绘般的艳丽壮阔。
这场歌舞伎演的应当是明治时代,幕府倒闭,明治维新到来。
一张张苍白的诡面上显露出虚幻的艳丽。
姬安悄悄往旁边看,几个日本客人都听得如醉如痴,尤其是渡边凉介,手指轻压在膝盖上。而旁边的欧洲人还在盯着姬安看,姬安一抬头目光恰好对上了。
这欧洲人眼睛都亮了下,不知嘀咕了句什么。
反观旁边的陈静瑄,脸色极其凝重,也在看这场歌舞伎。
姬安感到无聊极了,他从小受到他便宜爷爷的灌输,很显然,比起隔壁国的这个演出,他还是对京剧更感兴趣一些。
但也不妨碍他欣赏歌舞伎的美。
女形终于垂下眸,雪白的手指间抓着一把舞扇。
在那姽婳至极的舞里,落下了帷幕。
演出之人朝他们鞠躬告退。
渡边凉介转过头问陈静瑄:“三少觉得如何?”
陈静瑄眸色淡淡,薄唇里吐出两个字:“很好。”
渡边凉介嘴角噙着一丝笑。
那歌舞伎的表演已经结束了,方才领舞的和服女人走到渡边凉介身边,用日文道:“哥哥。”
渡边凉介拍了拍她的手,露出一个笑:“晴子。”
渡边转头,才发现少了一个人,问旁边侍候的人:“怎么这个时候了,怀君还没有来?”
伴着渡边凉介的这句话落下,这扇门门口,出现了一个穿着和服的男人。
姬安看到时晃了下眼,以为看到了宋副官,因为那张脸与宋副官确实很像。
但是青年的身上,却穿着大和民族的传统服饰。
姬安完全愣住了,怔怔看着他:“宋怀。”
宋怀目光在各种打量里转了一圈,落到渡边凉介身上,姬安才发现渡边凉介身边的另一个空位子,是为谁准备的,他却一下子想通了。
那个位子……本来就是渡边凉介为了宋怀留的。
而宋怀从来都知道白怡——也就是小野寺晴子的真实身份。
他真的给人当了吃软饭的跨国上门女婿!
姬安的拳头在桌子底下一下子紧握住了,他并不反对跨国恋,但这能一样吗?如今的情势是,渡边凉介的目的很明确,是奔着他们的国家来的。
对面青年英俊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仿佛也没有看到姬安愤慨的目光,落座到姬安和陈静瑄的对面。
渡边凉介用蹩脚的中文介绍道:“这个是我妹妹的丈夫,他的中国名是叫宋怀。”
姬安简直要眼里喷火,他陡然明白了白箬口中的那句小心同胞是怎么一回事了。
宋怀这个喷子居然还去当了汉奸!
宋怀低着头,手里握着酒杯,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在渡边凉介身后,小野寺晴子已经将身上的演出服换成了和服,装束如同艺伎,坐在了渡边凉介旁边的空位旁。
而宋怀,牵住了小野寺晴子的手,小野寺晴子说了一句日语,而宋怀也同样回了一句日语,女人忧伤的眼眸浮现出淡淡的温情。
陈静瑄看了眼他们交握的双手,没什么兴致道:“演出也看完了,渡边公使还有什么事情吗?”
渡边凉介唇上带着笑:“既然是场和解宴,如此早就结束未必也太可惜了,三少,后面还有一场也是我为您准备的演出,您一定会喜欢的。”
渡边凉介回眸觑了眼随从,随即两边的灯都被关掉了。
四周都黑暗沉寂下去。
谁知在那极度黑暗之中,陡然响起了一声激荡高昂的戏腔。
霍尔德尔原本握着酒杯的手抖了下,方才始终盘着腿懒懒散散的欧洲男人被那声唱腔惊得抬起了蓝色眸子,慢慢挺起后背。
黑暗中,台上落下了一截雪白的水袖。
伴着四平调,响起低低宛如哀哭的唱腔。
“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大珠小珠落玉盘。
一声声唱词铿锵柔和,像泪溅落雪地,映着窗外在北平城里下的这场鹅毛大雪。
皮黄锣鼓被敲响,长歌当哭。
虞姬在台上哀哭。
几乎是一刹那,陈静瑄带来的随从拔出了枪,指向渡边凉介的眉心。
那一瞬间,渡边凉介的随从们抽出枪来,数把枪在半空中指向对方。
不过瞬息,形势骤变。
场面变得剑拔弩张,枪口相向。
几个日本客人的眼睛都看直了,也没有想到渡边凉介会忽然发作,惊恐地用日语道:“渡边君,你做什么?把枪放下。”
而霍尔德尔的脸上,露出一丝看热闹的神情。
陈静瑄的那一唱戏是红色的虞姬,而渡边凉介安排的这一场,身穿白色,而白,在中国的语境中,意味着丧。而渡边凉介先是安排歌舞伎,又排了京剧,目的明显。
在那样的场合里,只听得到淡淡呼吸声。
陈静瑄缓缓笑了。
“渡边公使这是什么意思?”
渡边温和道:“三少是聪明人。”
没人喊停,台上还在演。
虞姬自刎。
四面响起楚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