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台。
铜镜里倒映出一张面孔,姬安坐在木椅上,银白色的瞳孔里映出镜中一张上了妆的面容,铜镜生尘,古朴木质的边沿细细雕刻,时生手握着笔,在他眉尾处细细勾画。
姬安垂眼看着地面,忽然闷闷开口:“老板。”
时生给他添上最后一笔,露出一个安抚人的笑:“我在。”
姬安的脸仰起来,看向铜镜中另一个面容的自己,竟使他十分虚幻,那张真真实实的假面,却也看不真切。
戏服垂过他的手,丝缎滑落到膝盖上。
时生以为他怯场,安慰道:“别怕,第一次上场都是这样的,你放宽心,尽管大胆去唱。”
“你就想着,大不了就唱毁了!”
姬安怕的倒也不是上台,他只是隐隐有些胸闷,心底仿佛预感到了什么,他眼前像是罩了层雾,让他看不清。但是他仿佛又跟真相离得很分明是。分明是一步之遥。
姬安偏过头,尽量不去想这件事,而是问:“老板,陈静瑄还好吗?”
时生:“你不必担心他,我早先去大使馆问过一次,他是暂时被扣住了,如今陈总司令还躺在医院里,暂时是没人敢动他的,我跟他讲了你今天要登台这件事情,可惜他看不到了。”
望玉门开业,这件事在城中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之前歇业的事情本就闹得沸反盈天。
但是卖票的传出消息,说这次要登台的不是陈静瑄,而是他那个领进戏班子里的新人,叫什么李四的。
当场就有人笑掉了大牙,说他叫李四,我还叫王五呢!
但话虽这样讲,不少人还是选择买了这场票,想看看这个传说中的李四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门口,戏班子里的伙计急急跑进来,说:“来了来了!”
姬安猛然从位子上坐了起来,他之前叮嘱过这些人注意一下那些外国商会和大使馆的动向。
他用自己作为诱饵来吸引这些玩家的注意力,好给钱万金留出多余的事情,在陆地上转移国宝。
听到那戏班的伙计说渡边凉介和赤间的其他一些人来了之后,他反而松了口气。
时生替他上额妆,姬安的白发要藏住用黑色假发就可以了,鸦黑的鬓角理下来,能挡住白发,就是两只狐狸耳朵有点难搞。
大而软地蓬在那里,遇到危险时还会紧张竖起来。
姬安:“唔,你是说我耳朵吗?”
他的手指了指耳朵,几乎是一动,两只狐狸耳朵就唰啦不见了,再一转就变成了两只小小的人耳,藏在墨黑的发里,连银白色的瞳孔瞬息就变黑了。
时生看得一愣。
姬安:“天罡三十六法,地煞七十二术。”
时生:!!
时生:“你居然!”
姬安:“当然这些我都不会。”
他说:“但藏一藏耳朵还是可以的。”
时生也知道自己的误会了,但还是看着姬安的脑袋,眼睛也睁大了些,像发现什么稀奇东西。
时生帮他上完妆容,前面的伙计又来打招呼催促他们了。
时生牵着姬安上台,叮嘱道:“你不要怕。”
姬安意识到时生误会自己,他怎么会害怕呢。
“这天下里,尸位素餐的、饱食终日却浑浑噩噩的人不计其数,多的是豺狼当道,一群花花太岁。”姬安嗤的笑了声,“陈静瑄在台上讽的天下人,下了台,他仍旧是陈静瑄。”
“陈静瑄能唱的,我也能唱。”
“只不过世人畏惧强权,不敢。”姬安瞧了眼远处,看清镜中人的戏中模样,一张淡淡的假面,“有什么好不敢的呢。”
“有人以假面示人,我用真面笑人,凡夫俗子,哪拜高香。”
时生微微一笑。
这位一字堂的老板紧皱的眉宇放松了开。
弦乐在台下拨响。
杨贵妃慢慢走到了台上。
姬安闭了下眼,又慢慢睁开。
在睁眸时,眼睛里清明一片。
台下却陡然响起了一阵倒吸凉气声,只因他那双狐狸眼生得太媚,即使上了妆,狐眸轻轻柔柔敛着,抬眸也是摄人心魂,唇咬得艳,一点舌在两瓣薄唇间若隐若现,撩人极了,尽是祸国殃民之态,哪有贵妃的端庄贞洁。
他一上去,当时就有些戏迷激昂地在台下骂开了。
“这演的是妲己吧,哪里是杨贵妃!下去,下去!别玷污了我们心中的贵妃!”
“什么李四!狗屁不通的李四!!”
李四本四甚至淡定地想,李四干的事,跟他有什么关系,施施然挥出了水袖,狐狸眸挑起。
原本还在骂的人骂声一怔。
台上变异的杨妃却已经咿呀唱了起来,他的声音也敞亮,晕着灯火,艳丽得让人看直了眼,光盯着他嘴唇上的那一层胭脂,连耳边的唱什么都听不进了。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若是撇开面孔,单说那吐字唱腔,确实挑不出什么错。
有两个戏迷终于没忍住,在台下窃窃私语起来,指着台上的姬安指指点点道:“这京剧演员,就不能挑太漂亮的。”
那老戏迷又瞥了一眼底下有些血肉方刚的年轻戏迷,不少已经怔怔从位置上站起来了,不觉摇头又晃脑批判道。
“你看对吧?人人都去看那张脸了,谁还认真听戏啊。咱听的是戏,不是人。”
“真正的戏呀,还得是陈老板唱才行,这个徒弟啊。”资深老戏迷摇了摇头道,“陈老板这次是看岔眼喽,光长着张漂亮脸蛋,把人们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脸上,谁还认真听戏啊!”
这戏台,真是千姿百态。
渡边凉介说:“他唱的是什么?”
宋怀站在穿着日式袺襟的武士旁边,用日语给渡边凉介介绍:“狐狸演的是贵妃醉酒,同时也叫百花亭,讲的是唐代时的杨玉环,杨玉环深受唐明皇宠爱。唐明皇赴约不至,于是杨玉环于百花亭中,令高力士添杯奉盏。”
渡边凉介的眼睛里看着台上,抿了抿干涩的唇,说:“我知道杨贵妃,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这老武士居然还会背中国古代的诗。
霍尔德尔看渡边凉介的眼神明显不同了,望着台上,喉结滚了滚。
渡边凉介注意到旁边人的情形,眼里明显带着不屑鄙夷,转过头去,好像不想跟这个没点文化的蛮夷人为伍。
渡边凉介:“可是杨贵妃最后不是死掉了?被杀死的。”
宋怀:“是。”
渡边凉介不解道:“那为什么还要演呢?”
还未等宋怀开口,渡边凉介就自己顿悟了:“哦,物哀之美。”
武士仰起头来,看着杨贵妃从袖中探出的纤细手指,不禁叹气:“这花真是赏心悦目啊。”
宋怀不知道怎么跟渡边解释,这根本不是物哀这一回事。
倒是落红难缀。
黑发黑眸的杨妃,脸上是浓妆,如桃瓣云霞的艳,胭脂慢慢晕染开,哀怨愁肠,萦损柔肠。
“同宵捧金盅,高裴二卿接手捧,人生在世如春.梦,奴且开怀饮数盅。”
姬安竟觉得很有趣。
他早年看着说书人舞扇而歌,唱着你笑他金甲难堪,他看你富贵痴呆。
金玉荒唐啊。
里面一桩桩塞满了膏粱。
白玉鞍,珍珠泥,金作棺,埋千山。
何其无趣,又何其有趣。
台下有人砸金子的,有人还在骂他,那声音一道道的钻入他耳朵里。
大多是意气激昂的戏迷。
姬安并不管台下怎么想,他觉得自己唱的还挺好听的。
倒也半是痴狂,没有酒,他自然演不出醉酒之态,袖子却慢慢抛了出去。
所有的弦声仿佛在那一瞬,拨鸣。
在那门外,一双军靴踏了进来。
戏台下。
那双军帽下,抬起一双陷在阴影里的眼睛,被军帽描摹的侧脸上还带有细微淤青,涌动着烧得如冷铁似的火光。
春.色三分,点点杨花,宛若离人泪,却在扭转时顿住了,那节甩出去的水袖拖到了地上,迟迟没有收回。
姬安被挡着的长睫落下一片暗淡的阴影,宛如一条水光粼粼的细线,眼梢的红艳缱绻得淋上风月。八壹中文網
四目相对。
姬安猛然往后倒退了一步。
没人知道这个变故是什么。
时生见时机不对,急忙想拦但是来不及了,台上那不称职的戏子已经不唱了,反倒呆了似的望着门口。当时的戏迷更是激愤,有的怒气冲冲骂了几句,时生忙去补救,解释道歉,但大部分人已经骂着声要走。
姬安看着台下的男人,却好像又不认识了一般。
他怔怔站在台上,嘴唇蠕动:“齐婴。”
等他反应过来后,想起了身上这身戏服,脸色涨得通红,难堪地缩在了台上,想要尽量地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在望玉门的门口却伸进一双手来,扶着门框,视线落到了戏台上。
杨妃的妆晕红了,扑扑的睫毛颤得人心发软。
陈静瑄的脸颊边还沾着点未干的血迹,浑身如同一块被血污浇透的玉璧,吐着热息。
他那样回到望玉门,来看姬安的那一出戏。
却看到台上他教出来的小戏子满眼都看着眼前的男人。
仿佛再装不进去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