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君。”来人手肘下夹着个蹴鞠,这一群少年似乎永远这样热闹,远远瞧着就来找了一群想叫人一同去。
隔着一扇窗,能望见寝宫外的一大群,成群结伴地往那方向去寻人。
虽说十有几次都被人以一些理由给婉拒了。
姬安的视线从窗户外透出去,视线没有焦距地往外望,看到了他们成群结队出去的乱象。
他的下巴被人用手指勾着,被迫倾起脸来,婠夫人的手指尖里点着一丝胭脂,在他眼梢嘴角化开,变成薄艳的色相。
注意到他的视线往外望,婠夫人的目光随之眺了眼。
察觉到姬安在看什么时,婠夫人只觉得好笑。
“有什么好玩的,打打闹闹乱哄哄一片,脏死了。”
婠夫人伸手,旁边的宫女手里捧着一个匣子,上面躺着把紫檀梳。
婠夫人的手指穿插在他黑发间,像给女孩儿编头发般,插上小蝴蝶的步摇,满头的精致首饰,片刻又觉得累赘了,取下来几个,拿胭脂去涂抹他的唇。
冰凉的手指触碰到他嘴唇时,鼻尖蹿着一股脂粉的香气。
姬安眼皮动了。
“母妃。”
那话里的不情愿很明显。
婠夫人将他的脸捧在掌心里,一对明亮的狐狸眼就望着姬安。
然后脸倾过来,蹭了蹭他的脸,软声细语。
“绥绥,你怎么了?”
姬安窝在她的塌边,狐眸颤了下,仿佛被她只有片刻的母爱打动了。
婠夫人将他半搂在怀里,姬安显得闷闷不乐,原本躲开的眼神低了下去。
白婠柔声哄道:“你生出来,就是给母妃玩的。”
姬安脸上没有意外神色,只有两只狐耳朵,如霜打茄子般一蹶不振地耷拉下去。
“不开心吗?”
姬安:“……开心。”
“那你摇摇尾巴。”
“……”
尾巴与他仿佛是两个物种。
已经不受控制了,他勉强摆了摆身体,让身后那条白尾巴晃了晃。
婠夫人想把他抱起来,但他已经十五岁了,虽然营养不良又比同龄人瘦小,但白婠也已经抱不动了。
白婠自言自语:“要是再小点就好了。”
姬安垂着眼皮沉默。
他的视线望向窗外,分明躲藏,但藏不住渴望地望着窗外那群在烈日骄阳下,肆意言笑的少年人。
他们都不知道姬安在私下里答应了婠夫人什么,只知道他仿佛在一瞬间得到了婠夫人的喜爱,而他也得以重新出现在他父亲面前,虽说这声儿子大部分人都以为是君王醉酒时的失言。
婠夫人握着眉笔,细细地在姬安眉上勾勒成最后一笔,又将他衣服上的褶皱抚平。
姬安落到了地上,他很不习惯穿裙子,狼狈地踩住了过长的裙摆,险些往前跌。
旁边的宫女大声说。
“殿下与娘娘小时候生得一模一样。”
姬安的脸孔上泛起了难为情的红,他一时不知道是该为别人夸他和他母亲长得像而高兴,还是为身为皇子却要被迫打扮被人肆意揉捏把玩而生气。
虽然那个人是他的母亲。
然而姬安的脸色仍旧冷若冰霜,宫女原本正眉飞色舞地夸着,瞧见他脸色时,很识相地闭住了嘴。
婠夫人依旧高高兴兴的,亲了一口他的狐耳朵,姬安冷着脸,被人牵起来端详。
白婠:好可爱,想牵出去遛遛。
尤其是被冒犯之后,耳廓泛起层薄粉,上面的小绒毛也跟着抖动,而眼睛微微拧红了,白婠捏捏他的手。
“绥绥,想不想出去玩?”
意识到白婠想做什么后,姬安的眼睛也睁大了,生气之余整个震惊了:“不可以。”
“这是底线。”他又一次重复道。
他娘亲伤心道:“我知道,你不爱我了。”
姬安跑过去,抱住白婠的手臂。
白婠摸了摸他的尾巴,他的尾巴被白婠缠在指心里旋转,软绵绵地打圈,姬安是很难忍受尾巴被人把玩的,但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白婠,脸都涨红了,眼睛里全是雾蒙蒙的水汽,伏在婠夫人的膝上。
却听到一声柔柔的低叹:“怎么才只有一根。”
姬安没懂那意思。
婠夫人努了努唇,神情显得似笑非笑。
最后这一场还是由姬安的妥协落下了帷幕。
他答应陪婠夫人去了趟护国寺。
两只狐耳朵用特殊技法遮挡住了,他面无表情地缩在婠夫人身后,还用面纱遮了脸,没人认出他是谁。
他拿着小香,本来亦步亦趋跟着她娘,后来被撇下站在侧殿里等着,佛堂之外忽然闯进了一群不速之客,白婠去找庙里的方丈了,姬安在听到那熟悉声音的刹那,就意识过来。
他想到跑,却已经来不及了,一回头,就见姬平站在那里怔怔看着他。
婠夫人身旁的大宫女见了这一幕,惊慌道:“殿下,殿下。”
姬安往后退了两步,姬平却跟了上来。
姬安以为姬平认出来了,慌得往后退,他惊慌失措,转身就往殿外跑。
姬平却追了上来,在他身后喊:“等等。”
姬安哪里敢停下,连鞋子都跑掉了一只,逃命之时,跨步的幅度太过□□猛,趔趄地朝前倒去,摔了一跤,只听呲啦一声,身上的裙子也裂开了。
他缩在地面上,拿手指试图挡掉,但动静太大导致他朝前倒去,他下意识用手肘去压。但是不可避免的摔了个趔趄。
但好歹是躲过了姬平。
冷雨夜,雷砸落到树梢上,震得叶片瑟瑟。
他跑掉了一只鞋,跑到了一个他也不知道的地方。
他的脚踝扭伤了,根本无法出去。
已经没人能帮他了。
姬安有点困,蜷缩在山洞阴影处的草叶里,慢慢眯上了眼眸。
他是被一阵说话声给吵醒了的,那声音慢慢传进他耳朵里。
“公子,这里是全部的书信,齐师混迹在楚国的虎贲军里,介时与成、宋二军汇合,以盐池为据地,军临城下,三军压境,逼他们放质子归国。”
姬安:?!!
姬安:二度密谋?
姬安的眼睛一下子睁开了。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总不可能每次都是那位吧,谁知又响起一个低沉的声线:“我知道了。”
姬安的脸都白了。
可恶!偏偏每次的密谋都被他听到。
他们又说了一会儿,可能是那内容过于震惊。
尚乐南:“谁在那里!”
姬安:完了完了。
他试图往黑暗里再缩一些,让自己显得没有存在感,但那步伐还是朝他走过来。
火把往下照。
那黑暗中抬起一张莹白瑟缩的小脸。
两个遮挡物已经掉了,露出两只雪白的狐狸耳朵,脸上的发丝也凌乱,身上那件裙子也毫无违和感。
好像很害怕听到了这些话被他们杀狐灭口,狐耳朵也在颤抖。
齐婴一下子愣住了。
“公子。”尚乐南在背后叫,“里面有什么吗?”
姬安惨白着脸冲他摇头。
眼见尚乐南的脚步声慢慢靠近。
可姬安无可奈何,只能躲在山洞内,在阴暗巢穴里,等待最后一刻处决的降临。
齐婴猛然止住了声音,嗓音冷淡:“没什么,一只兔子。”
尚乐南也顿住了,但很聪明地明白过来里面是有什么东西:“公子,你还好吗?要我过来帮忙吗?”
姬安满眼乞求地望着齐婴,流露出怯懦恐惧。
面前的处境就很棘手了。
齐婴:“你先回去吧。”
这话里没有任何解释,也漏洞百出。
尚乐南接收到了这个信息,很果断地就离开了。
空气又安静下来。
按照常理被人听到了这些机密,本该是要除掉的,可是他看上去真的很弱小,且不具备攻击性,齐婴没有欺负弱小的习惯。
但姬安缩在黑暗的最角落里,可怜且难过,就者那点微弱的火光,犹如放弃一般地问齐婴:“你要杀掉我吗?”
齐婴漠然地说:“你什么都没有听到。”
那话里是打算放过他的意思了。
齐婴往外走了两步,身后响起了小石头投掷过来的声音。
姬安砸着石头,扔到他的脚边。
“长宁君。”他低声说。
他的手臂滑了下来,手指上沾着红色血迹。
脸上发丝也凌乱,火光里是一张灰扑扑的脸,眼睛里流露出可怜相。
“我走不了路了。”
长宁君此前十八年从未觉得自己是个好人过。
空气里只响起了一声低叹。
齐婴的手指碰到姬安的脚踝,碰到了上面的伤口,也没有问姬安为什么要……穿成这样。
这个山洞里漆黑幽深一片,只有一处黯黯的火,照亮在眼前。
“别动。”
“是骨折了,可能会有点疼。”
姬安的鞋子里渗出血来,显然是刚才在奔跑的过程中被扎伤的,齐婴手指握着他的鞋,慢慢脱掉。
姬安的身体陷在阴影里,光将齐婴面庞照得晦暗,只能看清少年的眉目,他们挨得极近。
那只流血不止的脚被齐婴握在掌心里,姬安心底涌动着一丝古怪的情绪,他有一些不自然地颤缩了下。
他的脚生得莹白秀气,扭伤的脚踝淌下血来,几乎被齐婴整个手掌包住了。
咔嚓一声,骨头就接了回去。
接完骨后,齐婴的手还未来得及松开,顿在原地。
他们的姿态和气氛无一不怪异,分明同性,可之间却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气氛。
也可能是因为姬安那身奇怪的装束,撕裂掉的裙摆,泛红的眼角,还有黑发间斜斜垂下的小蝴蝶发簪。
让齐婴有一瞬间的错觉。
就仿佛,在他眼前的,并不是昭国离王锁在九重台多年、厌弃的废物皇子,而只是一个被人欺负哭的小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