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婴:“你打算怎么去?”
姬安:“啊?”
“青丘之泽,至今千万余里。”齐婴告诉他,“你若是不眠不休走个一年,或许能到。”
姬安被那数字说的眼皮一跳,他不安地垂眸想了一会,但很快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姬安咽了口唾沫,小声说:“如果路上有马车,我或许可以换乘一下,应该会比一年少的。”
听着像是十分有理。
齐婴遗憾地告诉他:“但是你也不能去了。”
姬安:?
齐婴:“因为你现在是我的俘虏了。”
姬安手里还握着泥人,齐婴伸出手,碰到他掌心里的小姬安,两根手指捏了捏小泥人的脸颊,姬安眼睁睁看着却无可奈何,假人不会脸红,真人的脸上却浮起一层被冒犯的红光。
“长宁君。”姬安抬起眼睛来,尽量让声音柔和,“我们好歹也算得上一声朋友吧。”
齐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姬安霎时看懂了那目光,心里当真气急了,他想说你在大昭之时,我日日找你去玩,真心给你当成朋友看待,你现在只把我当俘虏,做人怎么可以这样子。
齐婴说:“看样子你只跟我回齐国了。”
齐婴让人给他领到一些新的营帐,因为怕姬安跑了,不敢让他离得太远,就在自己帐子旁边安了个小帐篷,一有逃跑的动静就可以出来捉狐。
齐婴走进来时,姬安还坐在床柱下,一动不动,蹭了灰的脸颊抬起来。
他眼睛睁得很大,明显是有话要说。
齐婴:“怎么了?”
“你会把我变成奴隶吗?”
齐婴一时又觉得很难办。
那条狐尾巴死气沉沉地垂到了地上,齐婴将那条尾巴捞起来,塞到了他怀里,姬安的眼皮明显颤了下。
齐婴告诉他:“地上脏,别坐着。”
帘帐虚掩上了,姬安爬到了军营粗制滥造的榻上,盖上了并不柔软的薄褥,他白天想得多,晚上也睡得不安稳,心头满是对未来的恐惧,辗转反侧了半晌也没能睡着。
窗外响起沉重的闷雷声,雷声越来越大,大雨倾盆。
姬安的双手捂着狐耳,每一声雷响,他身体也会跟着发颤,整张脸吓得苍白如纸。
四野空空寂寂,风雨雷电交杂其中。
九重台从来不是什么好地方。
在响彻的雷鸣声中,姬安的思绪越来越轻,他只记得他不住地往前跑。
他又变回了四五岁的模样,四野风声尖锐地响,那时候老单还没来到他身边,姬安一个人被锁在九重台里,在荒无一人的偌大宫殿里,身旁只有一个叫汾娘的宫女侍候。
那个叫汾娘的年轻宫女追在他身后,手里牵着一条狗,大狗露出令人胆寒的锋利牙齿,白生生的牙仿佛能咬碎骨头。
“殿下,该吃药了。”
汾娘的声音温柔,但听到姬安耳里,一声声却恐怖异常。
那是喝一次就能让他沉睡好几天的药。
没有人愿意管九重台的小妖怪,九重台是整个大荒最不堪的地方,作为昔日囚笼改建之处,几乎没有人想去。
被派到此地之人,多半是不情不愿,仿佛一生都要埋没在这寸草不生的地方,在愤怒之下,居然将怨气发泄到了年仅四五岁的幼童身上。
牙牙学语时被针扎的那些细节姬安已经记不得了,他的记忆变得断断续续,唯一有印象的是,那条追在他身后露出森然白牙的大狗,硕大如铜铃般的兽瞳,几乎要淌出来的涎水。
大狗的尖牙就在他身后几寸,快要咬上他的衣角,任凭他边跑边哭得喘不过气。
那些全都变成了光怪陆离的噩梦。
“啊!”
一道银白色的闪电劈过半空,照亮了一张异样苍白的面孔。
姬安从夜里惊醒,蓦然放大的瞳孔恐惧地望着半空。
打雷声响彻天空。
他被汗湿的黑发一根根贴着额头,因为极度恐惧而大口喘息,几乎被那阵情绪淹没得说不出话来。
齐婴被他的动静所惊动,闯了进去。
姬安缩在黑暗一角里,在雷电中抬起一张苍白瑟缩的小脸,隔空与帐帘外的齐婴对视。
姬安的衣服松松垮垮地滑下去一截,露出了雪白的肩头,衣衫凌乱,几绺黑发滑到了肩上,平添了几丝色.欲美感,眼里还噙泪,泛白的唇抿着。
齐婴的动作一顿,心头莫名浮现出一丝悸动。
他想起了之前昭国太子与他说的那些话。
临离开昭国之前,昭太子叫住了齐婴,姬安那同父异母的弟弟面色冷静地问齐婴,知不知道姬安是如何从九重台脱困的?
姬平告诉齐婴,说是姬安勾引了他,像只猫儿似的抛下了诱饵就不翼而飞了,仅仅是给姬平扔下了个钩子,笑一笑就将其迷惑住了,乃至于姬平跪了几天去求昭王,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姬平都觉得他是对自己有意思的,加之情窦初开的年纪,对方眉眼又漂亮成那样,睫毛细细软软跟蝶颤似的,谁见了不迷糊。
谁知姬安给了一点甜头,但转首却不想承认,再见姬平时,眼里全然是犹如见到陌生人一般的厌恶,所以也不怪姬平之后的恼羞成怒。
色相似乎是最好的武器,而对方也很擅长诱惑人的欲望来达成自身目的。
姬平笑着告诉齐婴:“长宁君,我只是想提醒你,别被他利用了。”
“狐狸精嘛,就喜欢吊人胃口,你去找他,他又不理你了,他所有的示好都只是想利用你达成目的。”说到后来,少年的声音愈发咬牙切齿,“没心没肺的。”
“我知道了。”齐婴的嗓音冷淡,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好似听进去了,又好似没听。
齐婴将姬安滑下来的衣服提了起来,手指没有碰到他的肌肤一角,两根手指将那裸露的地方盖得严严实实。
姬安像是冷到了,双手捂着肩头瑟缩了下,那双漆黑死寂的狐狸眼就看着齐婴,忽然间,大滴眼泪从狐眸里涌出来。
长宁君被这个动作烫到了,猛然松开了手,往后退去一步。
那些反复在心里操练的情景全都被这个动作击溃了。
齐婴唇角牵动:“你怎么了?”
姬安瞧上去伤心欲绝,齐婴想起他才丧失了亲人,又孤身一人躺在陌生的地方,心里难免会害怕,齐婴又不由思忖自己之前的那些话是否过于严厉。
齐婴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就是那个动作,让姬安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
姬安已经扑了过来,直接扑进了齐婴的怀里,齐婴恐怕也是想要挣扎的,是对方瞧上去伤透了心,只好任由姬安埋下脸来。
齐婴衣襟前一块完全湿透了。
那双大手很迟疑地,往上轻轻拍了拍那只后脑勺。
姬安哭到哽咽,喉咙里全是快要窒息呼吸,艰难地吐出。
过了很久,眼泪也止了,那只哭得黑黑亮亮的狐眸瞧着齐婴的睡颜,也没有闭上,像是很胆怯又好奇观察的模样。
第二天,尚乐南去找长宁君,却发现他们殿下不见了。
最后找了一圈,终于在旁边偏僻的荒帐中找到了齐婴。
他们一推门进去,阳光就刺到了眼前,让人忍不住拿手挡了挡。
在最角落的地上。
齐婴维持着一个动作不知有多久了,背后贴着身后的橱门,曲着一条腿,维持半坐的姿势,一条垂在地上的手臂已经放到僵硬了。
齐婴的眼睛里带着红血丝,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也不敢动。
他的怀里窝了一只姬安,两条手臂还挂在齐婴的两边,脑袋就贴在齐婴的胸膛前睡着了,可能是很久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姬安双眸紧闭,纤长的睫毛垂落,阳光从窗外洒落,在他泛粉的脸颊边打下一片细密的阴影。
他的呼吸听着也香甜平稳,看样子一时不像是能醒来的。
这一幅就宛如画一般,一时间两个误闯入其中的人都愣住了,尚乐南和孔武面面相觑。
齐婴的手指动了两下,慢慢恢复了知觉,他试图抬起手臂来,但是一整条手臂已经被姬安压麻了,如果要抽出来,就会把身上的人惊醒。
齐婴只好用充满红血丝的眼神示意,给了帘帐两人一个眼神。
尚乐南心里神会,拉着还一脸不知所措的孔武走出了营帐。
“我们殿下,是不是被赖上了?”悄悄退出去之后,孔武忍不住问旁边的尚乐南。
尚乐南也叹气,不知说些什么好。
从政治上考虑,将姬安带回来不失为一件好事。
昭国如今只剩下了一个太子和丞相,昭国境内形势混乱,齐婴若将昭国皇子带回国中,一来可以牵制齐国朝中的那些老臣,二来这对昭国本身也是一种威胁,没有臣民可以忍受国君为质,何况如今昭王已死已是板上钉钉,昭王生二子,一个是还远在西北的昭太子,另一个就是眼前的姬安了。
最差的结局不过是昭国像前大荒一般,一分为二,分为南昭与北昭,无论哪种,齐婴将姬安带回国都是有利无害。
在这件事的处理上,理智是明显大过情绪的。
孔武听得一脸迷糊,尚乐南折扇轻轻一搭,无奈地摇了摇头:“殿下的心眼子啊。”
孔武:“啥眼子。”
尚乐南:“……就是能让将军变得聪明的东西。”
孔武虽然没全听明白,但还是挠了挠头,不由感慨:“那昭国的小殿下可真好看。”
尚乐南道:“毕竟是婠夫人之后。”
孔武眼睛瞧着瞪大了些:“你是说那个传说中倾国倾城的婠夫人。”
这么一听好像并无道理,再仔细听时却发现字字都说到了点上,尚乐南低嘶了声:“还真是倾了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