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军营的帘帐中,忽然多出了这么一只,很难不让人注意,齐婴可能也是一时脑热,才将姬安掳走带去了,等到反应过来后,姬安已经与那一营帐昔年从咏春台中出来的学子们面面相觑。
甚至在会议之时,角落里就矗立着这么一只,蓬着两只狐耳朵,很认真地听他们在那边推小陶俑。
自然,这群陶俑里,还混进了一只长白尾巴的小泥人,跟随在大军里,被推来推去。
帘内吵得不可开交,一颗狐狐头随着他们争得面红耳赤的脸转来转去。
楚令直接发出一阵爆笑,他是真没想到,齐婴会将姬安带到这里来。
不止是他,就连尚乐南也很吃惊,虽说此前三番五次,因缘际会,确实十有几次误将姬安往营中卷,但这趟可不是玩闹,这回连尚乐南也揣摩不了齐婴是打算将姬安当成个什么养了。
毕竟咏春台安逸,大荒上下哪里不比这里安逸。
姬安将其中人都认了个脸熟,尚乐南还给他牵了匹枣红色小马,小马认马,自然跟着大马跑,怎样都好,别被人砍死就行。
姬安原本确实生气,两三天没有理会人,日常无师自通地跟着大伙儿打饭吃喝,他那几条尾巴耳朵的身份象征很是明显,不用认也知道他是谁,也没人敢使唤他,就任着他多出来一个。
起初几天他还憋着气不和人说话,自己干自己的事情,齐婴没有去找他,他也不理人,似乎就在比谁更沉得住气,料是尚乐南也看出了他们之间的奇怪,有时候还得充当个传话筒,实在难受。
姬安格外爱干净,即使是在军营这种恶劣环境中,也要洗澡,但他从来不跟大伙儿一块去河里,也可能是年幼时被昭宫那一群人,时不时用“按住他看看他与我们有什么不同”来吓唬,导致即使慢慢成人也无法摆脱在群体中的恐惧之感。
即便他知道有长宁君在,军营里无人敢那样对他,但是心理阴影却很早就落下来了。
由于白日太明目张胆,姬安往往在夜里让小马背着烧开的水桶,通常走个两三次就能将浴桶打满水,他就抱着小马背着的两桶水,慢慢往营帐里拖。
营帐外投落下一道影子,就挨着并不远的位置,那倒视线始终在观察,因为辗转半月,首战告捷,夜里点了篝火,多数人在狂欢庆祝,原野里篝火通明,姬安就被抓去一起去庆祝了,酒酣耳热,有的人过于高兴了,就手臂揽手臂,围着篝火跳。
姬安不能忍受尾巴扫到灰尘,只跳了两圈便随意找个由头跑了。
他搬第三桶水时,动作有点吃力,但是尾巴上沾了灰实在碍眼,白毛的坏处就尽显于此了,那桶水的重量让他面庞有些红,艰难拖着往前,一双手就落到他眼前,直接帮他扛起了眼前的水桶。
姬安眼睛才抬了下,看清楚了眼前人,但是他也没有拒绝齐婴的帮助,一边默认齐婴帮他提着桶,一边往前。
齐婴一直在等着他开口,但见他久久未出声,便说:“可以理我一下吗?”
姬安本身火气就没有多少在了,只是拉不下脸来,不冷不淡地说:“你走开。”
齐婴:“我错了。”
“有意思吗?”姬安说,“长宁君是什么人,怎么会错呢,错的都是姬安,姬安不该拆穿您完美无瑕的面孔,长宁君依旧是长宁君,君子都给你做,小人全由我当,总行了吧。”
齐婴任由他说着,沉默不语。
“你还在这里干嘛。”姬安说,“你走开。”
齐婴于是就扭头往外,仅仅只是走出了帐子,在帐外站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姬安见他真走了心头也恼火,他猛地扎进了水中,眼睛才被水打湿了。
直到水面边投落下一个阴影来,齐婴不知什么时候又回来了,即使隔着一层水,也使姬安看清他眼里一层淡淡的红血丝,像是几天没睡好觉了。
少年的声线微哑,手撑着桶外:“聊聊?认真地说。”
那水底下响起姬安闷闷的声线:“你娘亲是你娘亲,我娘亲是我娘亲,你不喜欢你的娘亲可以,但你不能说我的娘亲不好,何况我娘她老人家都已经驾鹤西去了,你还利用死者的不幸,试图来为你某种不得为人知的事情做借口。”
“我知道。”
昔年在昭国之时,齐婴见到婠夫人的时间并不是少数,但他并不全部赞同姬安所说的话。
“她将你你扮作女孩儿,养着你就跟养着一条小狗一样,这也是事实,你那根掉下来的蝴蝶发簪,如果你要,我现在就可以拿给你看。”齐婴说。
“所以要你来提醒我吗?”姬安从浴桶中冒出头反问,刚怒气冲冲打算反驳,那一刹却恍然大悟,“原来是你拿的。”
齐婴猛地闭了嘴。
但好在姬安的注意力全然都在另一件事上:“你娘什么都为你准备好了,你从小什么都有,从你的角度来点评我的事情,真的很可笑诶,放下你那点所谓的好心吧,长宁君。”
所以事情到后来谁嫉妒谁都已经不重要了。
姬安只觉得齐婴多此一举,他当然知道曾经那些事情并不是非常美好,可人不能总是活在过去的痛苦里,姬安本来以为齐婴总是表现得云淡风轻的,是与他一样对过去的一切都无所谓,原来这是姬安第一次看走眼了。
原来始终深陷在痛苦里的那个人,一直都近在咫尺啊。
姬安嘀咕道:“我还想跟你换换呢。”
“换什么?”
“你爹娘现在都还活着。”姬安说,“我爹娘死了,我都不伤心,你有什么好伤心的?你在跟我炫耀噢。”
齐婴:“没有。”
姬安不懂齐婴到底有没有真的懂那种含义,毕竟他心里已经自动将双亲尚在和双亲不在的人群分成了两类,不由轻声嘟囔了声:“到底谁才是傻。”
此时再谈及道德,确实有点可笑了。
放开来说,齐婴本来就是不道德的,人们各有各的恶,哪怕是齐婴也不能脱困。
姬安往后一倒,扑哧一下钻进了水花里,隔着一层水波,双眸澄澈:“坦白了讲,齐婴,你把我带到这里来,不只是因为一时气急吧。”
姬安道:“你把我带到这里,不是因为你很生气,而是因为你想把我带到这里,才故意生的气,是吧。”
从某些层面来说,姬安聪明得可怕,他总能揣度出人性那些最本质的那些私欲。
齐婴偏了下唇:“不是你让我带你玩的吗?这里比咏春台有意思。”
姬安又游了上来,下巴搁在浴桶上:“所以你在害怕什么呢?”
“怕以后我有了别的玩伴,就不来找你了吗?”
齐婴:“你不会的。”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姬安说。
空气一时就沉默下去。
半晌,姬安率先憋不住了,承认道:“好吧,我确实不会,可是齐婴,你也不能总是因为自己的想法,也不来问我的意见,就帮我擅自做决定,那样真的很自私。”
齐婴也轻声:“抱歉。”
“跟我道歉有什么用。”姬安,“跟我爹娘道歉啊!”
齐婴:“抱歉了父皇母妃。”
姬安从水里伸出一只拳头,那只拳头握紧了,在半空晃了晃,显然是一种暗示。
齐婴看了两秒,握拳轻轻回叩了下。
和平化解。
姬安吐出一口气,彻底放松了下来。
“早这样不就好了。”
他沉下脑袋,一张脸漂浮在浴桶上面,一头黑发散在水里。
水面上全是白色的泡沫,将躯体遮的严严实实。
姬安的手指还伸在浴桶外,像晒了个日光浴般,浑身都舒展开了。
那十根青葱似的手指就垂在外边。
齐婴看着浴桶外那只手,看了一段时间,端起了一根白嫩的手指。
姬安的手蜷了蜷,还维持着那个懒怠姿态没动,直到他的手指头被人捏了捏。
由于他们才刚刚和解,姬安也并不是很想说话,就懒懒地哼出一声:“嗯?”
齐婴问:“洗浴之时,耳朵尾巴若是打湿了,该怎么办?”
姬安:“等晾干啊,或者用毛巾擦干。”
那根湿漉漉的手指就牵上了齐婴的大拇指,往里勾了勾。
姬安:“你要进来洗洗吗?”
齐婴显得有些呆,反应过来后,像是受到了剧烈的冲击,随后整张脸红了个彻底。
姬安:“你怎么了?”
他游过来,两只被水浸得湿漉漉的狐耳从水中冒出,抖下点水花。
“那不道德。”齐婴垂着眼睛说,“而且,这里是军营。”
姬安:怎么还牵扯上道德了。
他稀奇地抬眼:“那你在我洗澡的时候闯进来就很道德吗?”
齐婴一瞬间沉默了,姬安撑着浴桶边沿,稍稍支起一些来,身后的黑发全都暴露在空气里,他鼻尖凑近了齐婴,连肌肤上的细小绒毛都清晰可见。
齐婴被姬安陡然对着脸,呼吸紧了几分,连攥着边沿的手指也在一瞬间攥紧了。
姬安很难不注意到。
他仿佛格外有恃无恐,狐眸中带着天生的一种笑盈盈,这种轻浮的神态似乎遗传了他娘亲。
姬安的手指摸上了齐婴的面庞,手指轻轻摩挲过,齐婴的目光显得很凶,但是汹涌困在眼底,颇为挣扎。
齐婴有一瞬间又以为他是明白的。
于是齐婴低声:“你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
姬安还没有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也没有想过这话底下的逻辑链,但齐婴既然问了,他也仔细想了想:“那你能给我什么呢?”
齐婴去触碰他,姬安却又游开了,白尾巴在水里若隐若现地荡了过去。
齐婴的手指摸了个空,甚至没能碰到姬安的发顶。
第二日,大军照常出行,那支队伍慢慢地攀过大山,从燕子楼走到蓼花汀,从海畔云山走到溯漠野径,前行的大军浩浩荡荡,一路蜿蜒朝北上,来时正是草长莺飞,朝暮都白得晃眼,再一晃,便就是古戍烽火,瀚海阑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