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热闹非凡的开学典礼。
学校趁着暑假全面升级了多媒体系统,在大操场的主席台上安装了摄像头,又在两侧支起了两个大屏幕,以实时直播的方式将主席台上发生的一切音画同步地传送,方便坐在最后的同学和老师们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可这样的做法有利有弊——在莅临指导的市教委领导打头阵发言时,同学们纷纷不留情面地低声嘲笑着这位中年大叔已然隐退的发际线。在和蔼可亲的刘校长慷慨激昂地陈词时,同学们纷纷打趣着这位憨态可掬的中年大叔越发富态的啤酒肚。
每一位依次起立发言的校领导和老师都没能幸免于这样幸灾乐祸的评头论足。
“哈,我第一次这么清楚地看到王主任额头上的那个痣。”
“快看杨主任那眉毛画的,一粗一细,一高一低,真是有水平。”
在这样兴味盎然的低声议论中,难得一群活泼好动的少年认定领导讲话是件有趣的事。
四中的传统,在冗长沉闷的领导讲话结束后,紧接着由有一名优秀学生代表站到主席台发言,以表达对于各级领导殷切关怀的感激和在新年新气象中奋发图强再接再厉的决心。约定俗成,这位学生代表由高二年级选派,通常是高一下半学期期末考试的第一名。
这样的环节通常不会引起强烈反响——由于稿件代代相传,每年的演讲内容大同小异,无论学生代表姓甚名谁,难免有照本宣科抱残守缺之嫌。
可当任清风从容地站到话筒前,大屏幕上出现的这张淡然而英俊的脸瞬间让台下的女生们坐如针毡,纷纷扬起脖子试图将高高在上的主席台正中那个模糊的身影分辨得真切。
“各位领导老师,各位同学,你们好,我是高二(13)班任清风。”
在礼貌地弯腰鞠躬后,男生波澜不惊的声音透过话筒的扬声器静静漾开在湛蓝的天幕下。
由于校领导精心策划的“直播”,开学典礼所有发表讲话的人中唯一一个全程脱稿的任清风这一次火遍全校——上至埋头苦读的高三学姐,下至懵懂无知的初一学妹,都开始使出浑身解数打听起男生来。和“任清风”这三个字一同被挖掘而后传扬的,是比那些早就风靡过曾经的高一年级的传闻更新颖也更具体的。
“任清风不仅拿过两次高中数学联赛的省一,还在高一的四次大考全部称霸全年级。”
“任清风就是那个前一阵在知乎上超火的侧颜杀白衬衫小哥哥。”
“任清风喜欢五分熟的牛排和玫瑰味的奶茶,家在地铁六号线绩阳路附近。”
“任清风的绯闻女友是同班徐来。”
对于徐来,时间似乎又回到了一年前。
连续几天,每个课间都会有到班门口探头探脑的低年级女生窃笑着寻找任清风存在的痕迹,可在如愿见到男生高瘦的身影后仍不满足,下定决心要继续搞清徐来到底长了怎样的三头六臂。
只要女生单独走出班门,就会有胆子大些的学妹勇敢搭讪,内容无外乎“请问你是徐来学姐吗”,“任学长真是你男朋友吗”,“学姐可以认识一下吗”。
这让向来讨厌被人过度关注的女生不堪其扰。
可是,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言者无二三。
根据沈亦如先前的教诲,正常的女生都会对于帅且合眼缘的异性面孔投以关注,因此,这些窥视与议论背后的动机并无恶意,像一年前那些甚嚣尘上的绯闻一样可以被理解。
面对许啸川别有深意的询问“徐学姐有什么感想”,徐来只能淡淡回答“没什么感想”。
放学等我一下【挥手】。
周五下午意外收到任清风的微信时,徐来还是愣了一下。
由于数学联赛就在周日,这几天搞竞赛的几个男生全部进入了神龙不见首尾的状态。任清风更是利用准备比赛之便,连续四天翘掉最后一节课躲进数学办公室做题,以逃避那些在放学后手捧奶茶痴等在教室外的热心学妹。
两个人上一次对话,还是在开学前的晚上——在这样的关键时期,男生显然没有时间闲聊,女生也自然不会去打扰。
徐来回复到:理由【微笑】。
大约是正在做题的缘故,这一次男生的回复比平时慢上很多:需要earlgrey补脑【挥手】。
徐来的心重重一跳,在那一瞬间觉得一年前的陆潇潇说得没错。
正如夏目漱石的“今夜的月色很美”,任清风的“薛定谔的喜欢”其实很浪漫。
正如任清风三番五次偏不要明说“喜欢”,任清风也绝不会直接说“想念”。
徐来向周医生表明今晚不回家吃饭,在教室里认真写起了物理作业。直到最后一个值日生确认过地面已经光洁如新,和女生告别后,男生还是没有从数学办公室回来。
天色渐暗,窗外大操场原本喧沸的声响也逐渐归于寂静。
女生在物理练习册上落下最后一笔,楼道中刚好传来越加清晰的脚步声,沉稳得一如既往。
徐来微笑看着任清风高瘦的身影静静在许啸川的座位上落座,正准备开口,男生却只是将双肘架在桌子上,闭上眼睛,将脸深深埋进了手掌中,向来笔挺的颈项与脊背因为这样微微佝偻的姿势呈现出异常柔软的弧度,沉静的轮廓随着呼吸的频率清晰地收缩再伸张。
像是依旧在思考刚刚的解题步骤,也像是终于得以将积压许久的疲惫释放。
这样丝毫不设防的柔软让徐来一阵微微的心疼。
其实压力很大吧,这个看上去永远游刃有余气定神闲的任清风。
在这宁谧的安静中,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了许久,男生才重新抬起头来,看向女生时依旧是那个似笑非笑温柔和煦的任清风:“抱歉,刚刚一道题出了些问题。”
两人终于在人满为患的地铁车厢里站定后,任清风轻叹了一声,微微低头,以右手捏了捏睛明穴。
如果说刚刚回班时的男生只有疲惫,那么此刻的男生在疲惫之上还多了深深的不悦。
两人走出教室的瞬间,靠在对面班墙壁上聊天的几个高一学妹怯怯迎了上来,一番尴尬的自我介绍后,其中的一个郑重恳求男生收下尚带着余温的奶茶。
两人走出教学楼的瞬间,从大厅中追出来几个穿着初中制服的学妹,一番尴尬的自我介绍后,其中的一个微红着脸嗫嚅着递出一封精心装饰过的情书。
两人走进地铁站的瞬间,早早等在售票大厅左顾右盼的一小群女生开启叽叽喳喳的窃笑模式,好奇的目光毫无遮拦聚合在两人身上,亦步亦趋跟在两人身后迈入同一节车厢站定。
任清风可以礼貌地拒绝奶茶,礼貌地以双手接过情书,礼貌地将“真的非常感谢”和“已经很晚了,赶快回家吧”重复上很多遍,却无法忽略这些近乎阴魂不散执着跟着自己的身影。
从周一的开学典礼到现在,一整周的时间,每一天,尽管已经尽力避开正常的放学时间,还是会在地铁站碰到零星守株待兔的学妹们——男生在万般无奈中甚至带上些微感激,还好这些小姑娘没有变态或胆大到一直尾随他走进小区。
一路都沉默不语的任清风心情很差,这是徐来不需要开口就可以确认的。
无论是因为连续几周的高强度训练,因为那道“出了问题”的数学题,还是因为眼前的这些丝毫没有意识到这样的行为会给别人带来困扰的学妹。
“现在再后悔第一没有让给老祁为时已晚。”徐来最终选择了一个无比轻松的语气淡淡开口。
男生只是再轻叹一声,声音萎靡而低沉:“前几天没有人跟着你吧?”
徐来漾开一个淡淡的微笑。这个绝不会犯同一个错误两次的男生,大概是真的为自己那句漫不经心又伤人的“给喜欢的对象造成困扰就有可能是错误了”进行过深刻的反省。
“某些人还没有帅到那种程度吧?”与活泼调皮的内容不符的,是意外沉静柔和的语气。
任清风微微低头,静静看向同样静静看着自己的女生。
他已经无法追溯出当初因为什么喜欢上徐来,但他清楚是什么让他在这样的喜欢中深陷——徐来永远谅解,永远宽容,徐来笃定而温柔的笑容,有如夜幕中的北极星,永远指向安稳的归途。
连续三周从早到晚每天长达12个小时的竞赛集训很累,因为差一条辅助线而耽误了整整一小时的几何大题很难,这些聒噪不自知并且给自己造成了极大困扰的学妹很烦。
可一切诸如累,难,或烦的负面词汇,统统被徐来此刻的笑容滤过。
任清风终于可以微微勾起嘴角:“所以我和老祁谁更帅?”
“……幼稚。”这个依旧会飘飞的男生让女生放下心来。
“我一定要听到回答。”任三岁突然来了精神,甚至忘记要在不远处的几位学妹前维持自己淡然沉稳的学长形象。
“我有权利保持沉默。”徐老师才不和幼稚鬼一般见识。
“那我会一直问,”任三岁继续发问,“我和老祁谁更帅?”
“那边几个学妹一直在看你呢,任学长。”徐老师将头撇向几个小姑娘。
“反正我已经是位热爱粉色奶茶的学长了,”任三岁索性破罐破摔,“所以谁更帅?”
“等下你准备吃什么?”徐老师不为所动。
“如果得不到回答,我就什么都不吃。”任三岁忽然严肃起来。
“……”徐老师睁大的眼睛里写满不可理喻,企图转移话题,“比赛准备好了吗?”
“如果得不到回答,我就不参加比赛。”任三岁悠哉悠哉祭出耍赖大法。
“……”徐老师再一次被成功气笑了,“有没有人说过你最多两岁半?”
“如果得不到回答,我会变成一岁半。”任三岁不知为何意外地坚持。
“……”终于,徐来扬起那个不动如山镇压邪祟的笑容,“老祁更帅。”
任狐狸瞬间将温和无害的诚恳微笑调试成那个运筹帷幄老谋深算的弧度,平静挑眉。
“如果得不到满意的回答,”着重加深的“满意”二字,“我还会一直问下去。”
“你……”徐白兔的“幼稚不幼稚”几个字还未出口。
“好了,满意了,”任狐狸果断而迅速地止住女生的话头,再抬起右手,别有用心地在一干目不转睛盯着这个方向的学妹面前再次上演温柔摸头杀,“可以回答你刚刚的问题了。”
“……”徐白兔只有愤恨地瞪向这张笑得无比飘飞的脸。
“等下我准备吃你想吃的东西。”
踏进购物中心的咖啡厅的一瞬间,任清风脚步一顿,微微皱起了眉头。
显然,那张被好事之徒莫名其妙放到知乎,直到现在还在不停收获“赞同”的照片,不经意间透露了过多的信息。
对于已经确认了照片中的人是四中学长任清风的疯狂学妹们,想要定位到这间仅离学校三站地铁的咖啡厅并未难事。对于恰好认出这间咖啡厅的盛川本地花痴小姑娘们,在前来购物中心吃饭逛街之余到这里蹲守一下帅哥也似乎理所当然。
所以,当第一声带着不敢置信的低呼“天啊,快看!”从一位恰好往门口方向张望的女生嘴中脱口而出时,像是被毅然推倒的第一张多米诺骨牌,一传十,十传百,原本安静的咖啡厅内忽然掀起了雀跃的暗涌。即便不曾对那张照片有所听闻的纯路人甲们,也随着中彩票一般的阵阵惊叫抬起头来。
甚至直接有手机毫不避讳地对准了两人。
任清风低估了女性挖掘八卦的决心和能力,也低估了在疲惫与烦躁并存时自己的忍耐力。
在连续一周几乎无止境的容忍与退让后,男生没有再上前一步,也没有再费心摆出一个礼貌而客套的笑容,只是无比果决地转身:“徐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