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界无有日夜,唯一轮血色的月,万年长挂在幽靛色的天上。
大越铭宫,三千宫殿巍峨。
繁复曲折的廊道上,数不清的魔仆手捧装着血水的金盆、被染成血色的软布,进进出出,来来往往,脚步匆忙。
一高一矮两名女仆跟着其余魔仆的脚步,捧着血淋淋的水盆走在过道上,互相小声议论。
“这小仙修不是帝尊从正道抓回来的俘虏吗?帝尊怎么放在宫里医治啊?”矮个子女仆唇角不自觉地带了一丝偷笑,凑近了旁边的高个子女仆小声道:
“不知道模样如何,那么远远看着,好像还挺身娇体软的,帝尊是不是看上……”
“身娇体软?这身娇体软的小仙修,可是那位仙道第一剑沈步云的关门弟子,听说倒下去之前还捅了帝尊一剑。”高个子女仆不以为然,小声回答,“帝尊派人医治是为了让他能早点醒来吧。”
“毕竟现在沈步云不知下落,帝尊大人大仇未报,想必是要把这小仙修弄醒来严刑审问的。帝尊那些审讯的手段,等他醒来可有得受了……”
听到“审问”二字,矮个子女仆吓得缩起脖子。
他们帝尊自幼年即位,靠雷霆手段镇压无数敌对势力。虽然从前每次回玄天剑宗都会扮一副乖巧干净少年模样,但他在魔界那些惨绝人寰的手段,连她一个侍女都有所听闻。
听说那些被扔到魔宫炼狱里审问的,连皮糙肉厚的魔族壮汉都是体无完肤哭着求饶,最后化为一摊血水。莫说那个小仙修虽远远的看不清面容,但身形看着就身娇体软,眼下还一身伤病昏迷不醒,哪里禁得住那些折磨。
可怜是可怜,不过这仇确实太大了。当年帝尊被沈步云欺骗暗算,在镇魔塔底囚禁了百年,如今破塔而出得以东山再起号令群魔,哪有放过沈步云的小徒弟,不逼问出沈步云下落的道理。
才说了两句,一阵血腥杀伐之气扑面而来,两名女仆连忙低头挤走,与几位佩刀染血的护卫擦肩而过。
四名开道的魔卫一身血气,明显刚完成一场惨绝人寰血流成河的屠戮。后面紧跟着两位魔尊的两位护法,腰间都挂着杀人屠城的法器,仿佛都还带着冤魂的哀号。
两名女仆悄悄打量,御前四卫和左右护法大人的簇拥之下,一名身形高大的男子信步走过廊道,两旁仆从连忙避让行礼,称一声“帝尊”。
澹台晔此时不同于在玄天剑宗时的简单装束。头顶玄寒血月冠,一双威严无比的漆黑龙角萦满繁复的血纹,身穿一件玄色暗纹战袍,披着玄黑色毛皮斗篷,腰间系一条革带,佩一柄坠黄金四尺长刀。一身喋血杀伐之气,一看便是刚踏过尸山血海归来。
他一声不发,一双金色魔瞳不可测量,连眼神都懒得给旁人一个,旁若无人地径直行至宫门外,随手解开斗篷上兽纹黄金扣。
带着血煞之气的玄色斗篷落在宫门外,门口侍立的女仆连忙跪下将斗篷双手捧起收好。
澹台晔大步走进宫门。
宫殿四方,纯金打造的魔鸟口衔拳头大的夜明珠,幽幽将整座宫殿照亮。
宫殿的里侧,是一张大床,深紫色的纱幔上织着错综复杂的魔纹,装饰着白骨雕琢的精致帘幕。
一名女魔修坐着守在床边,见了大步走来的澹台晔,连忙起身行礼:“回禀帝尊,目前他的性命暂时保住了,不过身体太虚弱,一时半刻还醒不过来。”
澹台晔微抬拇指,从拇指上戴的紫光戒中取出一只瓷瓶:“本尊已去九鹤仙都取来太初仙露。”
女魔修看见澹台晔手中的瓷瓶,暗暗抹了把汗。
九鹤仙都乃仙家重地,有九位仙榜上赫赫有名的大能镇守。太初仙露是九鹤仙都的镇都至宝,甚有奇效,可以修复哪怕致命的损伤。帝尊听闻这仙露能让小仙修醒来之后,就这么带人硬抢,估计刚又掀了一场腥风血雨。
而且帝尊来去如此神速,看来真是迫不及待要这小仙修醒来了。女魔修走上前,恭敬地伸出双手去接澹台晔手中的瓷瓶:“有太初仙露这小仙修就能醒了,请帝尊交给属下吧,属下这就喂他服下。”
澹台晔抬手将女魔修屏退一旁,走上床前台阶,一手撩开床外纱幔,亲自将床上昏迷不醒的人扶起来。
沈鸿雪此时只穿了一身雪白的单衣,抱在怀里十分清瘦单薄,仿佛海棠花上一捧随时会融化的轻雪。一股冷冽的梅香,轻轻袅袅,隐隐约约地萦绕鼻尖,似是从人的骨子里沁出来的。
他肤色如雪苍白,长长的鸦色羽睫软绒绒的,在轻阖的眼眸下投了一片深深的阴影,鼻梁挺翘,薄薄的唇微微弯成一个优美漂亮的弧度,却没了血色,像是霜风催打过的白梅一般。
澹台晔将瓷瓶轻轻凑到那浅色的薄唇边。
怀里的人轻轻咳了一声,喉结一动,将口中的仙露吞咽下去。
女魔修盯着帝尊怀里的小仙修,竟看得有几分愣神。
模样是真生得的好,尤其此时昏迷着,柔柔弱弱的看着惹人怜惜。然而听旁人说这小仙修还挺凶的,连帝尊把他抓回来都费了不少力气,甚至还受了点伤。
到底是人不可貌相啊,看着这般柔弱的人,竟然是凶狠如此。女魔修问道:“听闻这小仙修不太好对付,敢问帝尊,他就快醒过来了,要不要先把他锁起来?”
澹台晔冰冷的金瞳盯着那张此刻看起来眉眼温柔人畜无害的脸,淡淡道:“不必。”
抱在怀里的人,此刻静静地阖着眼眸,少了初见时的敌意和疏冷,多了几分温和柔软。
明明应该是素昧平生之人,澹台晔却总觉得像在哪里见过一般熟悉。澹台晔一手托住他的后颈,手指没入他柔软的长发里,鼻尖似乎嗅到一丝熟悉的清香。
澹台晔不自觉凑近了几分,去轻嗅他脖颈之间似有似无的淡香。这淡淡的梅花香,好像当年少时在玄天剑宗,趁师尊睡着时悄悄蹭到他怀里,闻到他衣袖上沾染的寒梅雪气。
澹台晔一时有些失神,像被一只柔韧的手牵引着,还想要细细探究下去。
但这阶下囚小俘虏对于尊贵的帝尊垂爱似乎并不承情,反而弃如敝屣。太初仙露让他微微恢复了一点知觉,鼻间隐隐嗅到了一身血煞之气,微微蹙起了眉。澹台晔靠得越近,他的眉就蹙得更紧。
澹台晔似乎感受到了自己一身血腥遭受了对方的嫌弃,有几分意犹未尽地将人轻轻放回床上:“本尊先去沐浴,你在此继续看着他。”
“是。”继续看着这小美人,女魔修求之不得。
澹台晔前往九鹤仙都取太初仙露的时候,她已经忙着给他处理了了好几个时辰外伤,但由于澹台晔行动实在太迅速,对着这张好看的脸她本来就觉得还没看够。
想着这小仙修醒来之后要禁受无数的折磨和拷问,即使帝尊暂时有几分玩弄的兴趣,也不会对他有兴趣太久。这把小骨头被帝尊十八般酷刑折腾死是迟早的,这么好看的脸可是看一眼少一眼。
女魔修盯着那小俘虏细细地看,忽然发觉他长长的睫毛轻轻颤了颤,看样子是要醒来了。
片刻后,躺在床上的人茫然睁开眼睛。
入眼一片幽深晦暗的紫黑色,隐隐露出森然白骨的纹路。
脑海里有些混乱,沈鸿雪微微蹙眉,感觉此刻自己应当不是身处平日所居的仙门清修之地,倒像是落入了一个魔窟。
记得撑不住晕过去之前,是魔尊澹台晔带兵血洗玄天剑宗,师兄和剑宗的前辈们与那魔尊力战不敌,自己杀入重围挑战魔尊,却没能成功。
可后来……发生了什么?自己是在哪里?沈鸿雪抬头按住额头,只觉得有些头疼。
“你醒了?”耳畔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沈鸿雪抬眼看过去,只见床边立着一名身穿橙红色白毛边衣裙,足蹬长靴,露着一截白皙长腿的女子。
沈鸿雪只看了一眼床前站的女子,便收回目光,礼貌地问道:“请问,这是何处?”
“哦,这里是大越明宫,也就是魔族们都十分向往的魔宫啦。”想不到这小仙修的声音也如此好听。女魔修十分爽快地回答了沈鸿雪的问题,还顺便介绍道:
“我叫月璃,是魔宫里的医修,是帝尊派我照看你的。怎么样,你有感觉好一些吗?”
沈鸿雪怔了会儿,礼貌地道了一声“多谢”。
“不必客气。”月璃心直口快道,“都是帝尊吩咐的,我不过是奉命办事而已。”
月璃口中的帝尊,就是那位带群魔包围玄天剑宗的魔尊澹台晔了。自己那一剑果然还是撼动不了这个魔头,不知道师门的人如今都怎么样了?
“咳,咳咳咳……”沈鸿雪感觉胸口一滞,抬手捂住胸口,猛地咳嗽起来。
“你喝点水吧。”月璃给沈鸿雪倒了一杯水,觉得这小仙修的模样实在有些招人疼爱,大发慈悲地好心提醒道,“我看你本来就身体不太好,帝尊要用刑你是一点也扛不住。不如一会儿帝尊来了,他问什么你便如实告诉他,也好少受些苦。”
沈鸿雪道了谢,接过水杯,抿了一口茶水,答道:“好。”
就……这么容易?月璃愣了一下。
她以为能血战到如此惨不忍睹浑身是伤的份上,还能捅魔尊一剑的仙修,怎么着也应该是个硬骨头。还做好了苦口婆心多做一下思想工作的准备。
想不到就劝了一句,他竟然这么轻易地就答应了?
沈鸿雪喝了半杯水,觉得好了一些,将水杯放在床头小几上,抬头问道:“请问月璃姑娘,玄天剑宗怎么样了?”
“啊,还好好的。”月璃答道,“帝尊他……”
月璃想说“只抓了你回来,就收兵了”,但话还没说完,惊得嘴半张着,把剩下的话全都忘了说了。
只见那原本不可一世的魔尊,换了一身窄袖绣金玄衣,灯光下盈盈有金丝宝光流转,衣袖用纯金护腕扣住。腰系革带,佩一柄缀金刀,但收起了那一对威风八面的龙角,发间半束着精致的嵌宝金冠。额上血红魔印如血染成的繁花锦绣,冰冷矜贵。
月璃从未见过魔尊这般打扮,竟觉得有几分斯文败类的味道。
这哪里是去沐浴,这是还特意打扮了一番换了装束吧?
沈鸿雪抬起头,看到澹台晔如此模样也怔了怔,但显然没有因为魔头换了装束而对他产生一丁点改观。
看到澹台晔走近,沈鸿雪冷冰冰地说道:“魔尊,我什么都不会说的,要杀要剐要用刑,随你。”
月璃:……???
刚才不是答应我什么都乖乖说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