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队的大家没有去酒馆里面吃饭,而是在车队所在的空地支起了锅,由箱子组成的饭桌很快也搭建了起来。
饭食已经摆上了箱面,而君长情远望着秦岚,他手上的动作早已停了下来。
屋角悬着的灯笼是后院的唯一光源,昏暗的环境使那些反着碎光的尖锐物更为骇人
那些颗粒勾起了君长情心中记忆,君长情只感嗓间翻上一股血腥气,咽下的饭粒像是变成了那些不可食的尖锐碎渣,再一次刺穿了他的咽喉。
随着呜咽声一齐吐出的是鲜血,是未能完全扎入血肉之中的玻璃渣,被泪水模糊的双眼能看见的仅有父亲母亲的虚影。
而那从四周压来的阴影也许是当晚过于漆黑的夜幕,也可能是看热闹的人群,亦或者是年幼的他对于突发事件的不解和来自腥甜血液的恐惧…
痛苦的经历总能牢牢刻在记忆中永不消逝,而每一次的回忆都是在重温苦难。
过去的事已是定局难以改变,但眼下的事情说不定会有所改变,君长情的视线没有移开,他在期待这个事情的走向能够不那么血腥。
同样的手段,同样的晚餐时段,他在期待那个服务生拒绝陷害,如果他拒绝了,那便不会再多出一个像君长情一样的失声者。
但那服务生没有丝毫迟疑,钱和那包玻璃渣全都被收在了手中,君长情再也坐不住了,放下碗筷冲上前去,夺了那包危险的碎片攒在掌心,君长情说不出什么足以发泄心情的狠话,只抬臂给了秦岚一拳。
由于积攒着来自回忆里的怨气,君长情的这一拳力道极大,秦岚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这一侧的力量击倒在了一旁的栏杆上。
“你在做什么!?”
向来温润安静的人突然暴起,这让秦岚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她揉着被打的手臂本着一定要有理由才干架的原则忍着气骂骂咧咧道
“你到底有什么毛病才冲过来打我?!别和我说一个植物一朵花也有易怒期这个东西!你又不是个小姑娘!”
君长情站在原地正瞪着秦岚,他不能说话,只是这样用浸满愤怒的眼睛看着秦岚,君长情手里攒着的布片已经黏糊一片,玻璃碎渣细小的尖端会刺破布料,而他抓得太紧了。
说不了狠话这对于吵架来说气势明显少了大半,但秦岚能够从面前这个少年充满怒意甚至是怨恨的眼神中看出点什么。
那些利器碎片被君长情紧攒在手里,从他指缝间漏下的血液缓慢滴落润湿了地面,很明显,他在为这个背后陷害的行为而不满。
秦岚揉着胳膊重新站立起来,大概明白君长情打人的缘由后只觉好笑,正面竞争不成就背刺这不是大家都会做的事情么,明争暗斗,想要达成目的就必须舍弃掉一些东西。
而这一手在饭食里混合威胁物的陷害法秦岚并不是第一次做,若要追溯源头,这个法子还是那个男人亲手教给她的。
那时她秦岚也只是一个服务生,一切都只怪她一眼沉沦进了那男人的灿金眼眸中,同时也陷入了男人为她设下的套。
吸引,利用,再消失的无影无踪,这就是秦岚曾天真相信的一见钟情。
唆使她陷害他人的罪魁祸首早已不见踪影,而她作为酒馆的服务生遭到了众多质疑与谴责,因为她所害之人只是个孩子。
秦岚曾对那男人满怀爱意,她永远也不会忘了他的名字——君贤。
而面前的少年有着和那男人一样的姓氏,一样的白发,甚至是有着极其相似的引人注目的漂亮眸子
她还真是和这君家的人杠上了,一个骗她,一个在这里道德谴责她,秦岚不由得嗤笑一声,嘲讽着她自己的命运。
十几年前也是在这样的一个酒馆里,她心甘情愿被君贤当刀使,现在她又做出了同样的事情,只不过身份转变,她成了和君贤一样的幕后黑手。
君长情的模样实在是和秦岚记忆中的男人太过相似,秦岚恨极了抛弃她的君贤,开口说话时也不自觉的带了些火气。
“怎么,多大的人了,才见识到人心?我不能成为多么厉害的魂师,没法用那些杀人不见血的厉害招数让他们人间蒸发,普通人也要活,也要用些手段竞争让讨厌的人滚蛋,这就是活法。”
“都和你讲清楚了还这么看我做什么?这种法子人尽皆知,别用这种眼神谴责我。”
秦岚没把君长情的反应当回事,他只是个尚未成年的小孩,难免会对没见过的下三滥手段感到不满。
而且这样一个不花钱的辅助系确实帮了她的商队不少忙,她得暂且给这个所谓正义的魂师少年顺顺毛,这样日后再拉拢君长情让他帮忙,说不定还能让他同意。
“行了,今天这拳我不会怪你,你收着吧,我不做就是了。”
秦岚拿回了钱,把服务生赶走后揉着方才被打痛的地方回到了马车旁边。
所以是理所当然?陷害污蔑背后刺刀理所应当?
君长情仍站在原地无法释怀,他尝过那些痛苦,因此无法原谅做出这些事情的人,君长情从大开的酒馆后门看去,瞄见了被秦岚称作竞争对手的那一桌商队也有几个人在伸着脖子看他。
队里有着各个年龄段的人,方才后院的动静似乎被他们当作了酒后打架一般的闹剧,见院里只留了君长情一人,露出了没凑上热闹的失望表情。
如此一来方才与秦岚的争吵更像是君长情一人的多管闲事。
手掌的痛感把君长情从出神中拉回,不知道他这样算不算阻止了一回惨案,君长情感到有些无力,他也就仅能阻止这一包碎渣进入某人的饭碗罢了。
君长情回到了商队的马车旁,独自一人就着月光清理了从漏出布片从而扎进手心的碎片。
君长情没心情再回桌子上吃,只从魂导器里面取出两个面包就着白水吃掉当了晚饭。
等到大家都回到马车里挤着睡下时已经很晚了,而君长情坐在空地的火堆旁边看着噼啪作响的柴火发愣,他睡不着。
酒馆周围还是有人声,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在晚上乖乖睡觉,君长情听见有路过的醉汉在讨论饭店死人的事情,很明显,是刚刚发生的事情,听起来还是刚才那个令所有人讨厌的商队,他们被毒死了两个随行队员。
君长情下意识的看向靠在车窗边站岗的秦岚,秦岚察觉到君长情的视线,注意力从酒馆那边转了回来。
“我说今天不做坏事就不会不遵守承诺,看我做什么,讨厌他们的人又不止我一个,这里是进城前的中转站,商队多得很。”
“我们为什么不去酒馆吃饭,因为我干过这档事,我知道在那种地方有多容易陷害别人,所以我防的就是这个。”
“……”
君长情不懂商队间是如何竞争的,也不懂酒馆的危险,他只能通过自己的判断单方面的认为秦岚所作所为是错误的。
君长情依旧盯着秦岚,秦岚被他盯到浑身不舒服,气到拎了几根新木柴往火堆里一捅,盘腿就在君长情旁边坐下了。
“小屁孩你能不能快睡觉,不睡就替我值班,我去睡,烦死了…”
“好奇心重正义感还这么强,你是专门来道德谴责我的吗?”
“还是说你习惯了和林奢他们一起混着玩,不听故事就睡不着?”
君长情大概明白秦岚为什么火气这么大,是因为他坏了她的事还打了她一拳,但君长情觉得自己阻止的并没有错。
君长情没再盯着秦岚,转过头又去盯木柴上跳动的火苗。
秦岚打量着君长情,越是看下去她越觉得君长情眼熟。
秦岚又忆起了当年的事,君长情和记忆里的那个有着橙红眼眸的小孩实在是太像了…
秦岚心里突然一咯噔,她记起了君贤当时同她说的目标,就是他君贤的亲戚,秦岚觉得一切都太过于巧合,让她不得不怀疑起君长情的身份。
如果面前的人就是当年被她陷害的那个小孩呢?
秦岚暗自想着,不由得冒了一身冷汗,如果是,那万一事情败露,她极有可能被仇杀。
秦岚面上表情维持的很好,她换了一个坐姿,缓和了语气开口道。
“你和一个人长的很像,唉,我给你讲讲故事倒也没什么…”
君长情偏过了头看着秦岚,方才还那样生气的秦岚无缘无故的说要给他讲故事,这让君长情有些疑惑,但还是点了点头,表示他愿意听下去。
秦岚讲起了她与君贤的故事,从初见的雨夜开始,讲述着一个一见钟情的爱情故事,但她从始至终没有提及君贤的名字,她讲故事不为别的,为的是试探君长情是不是当年被她害过的小孩,如果是,那她必须先动手以绝后患。
秦岚很谨慎,她没有直接讲述君贤哄骗她给客人碗中投放异物的事,从一个平平无奇的情感故事讲起最能掩盖她的真实目的,同时如果能够带动君长情的情绪让君长情觉得她是这段感情的受害者,那么她再讲她陷害一事,无论君长情的身份和那天的事情有没有关系,他都会更向着她一些...
君长情向来保持着礼貌待人的态度,如果秦岚只是向他诉苦他很愿意听下去,但他总觉得秦岚还有别的意思在里面,原因无他,只是因为秦岚转变过快的态度。
“我本以为我真的可以和他一直走下去,他说他可以带我一起去另一个城市甚至是另一个国家,但前提是他要解决他的竞争对手,我当时被他哄的团团转,甚至连理智都丢了......”
秦岚显得有些悲伤,她叹了口气,又往篝火中添了把柴。
“这个也大概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我当时还没有从商,只是个服务生,但我也知道那个商队当时在城里名声很大,他们和贵族争药品生意,听说挣得盆满钵满,那领头的是对夫妻,还带了个孩子,那男人想要警告的就是这领头的人......”
君长情听着秦岚讲述的故事,他确实猜中了一点,秦岚确实还有别的意思,她想在他这里试探出什么东西。
秦岚还在说着话,君长情并没有表现出来什么对她有所怀疑的表情,他只是认真的点了点头表示他在听,但他心中正默默的比对着一些事情。
君长情永远忘记不了他咽下异物的那一天,而秦岚她所指的事情太过于明显,君长情也在等,他在等着秦岚继续描述细节。
如果不是那包碎片,他也不会当了十几年的哑巴,他也不会看着母亲忧虑成疾,父亲也不会因此丢下生意,后续的一切悲剧都不会发生,只要他一旦确认了秦岚和那件事情有所关联,他就会毫不犹豫的动手。
他的老师月关说过必要时刻可以用武力解决一切事宜,他或许还承担不了再杀一人的责任,他没有足够的钱,也没有像他的老师月关那样足以震慑所有寻仇之人的武力,他只能另想办法,不过...只要那人最终是算活人就足够了。
“我同意了帮他,我在那一桌的粥里放了东西,我是上菜的服务生,因此一切小动作都很顺利,本来这一碗东西应该到了那领头人的手里,可最后受伤的却是他的孩子......我...很愧疚,本不应该是那样的,全都怪那个人...那领头人在酒馆里闹事,我逃走了,我想去找他,但他失踪了,他抛下我就那样走了,我再也没有看见过他...”
君长情微微偏过头看向秦岚,点头对她的遭遇表示着同情,但就在秦岚说完最后的话时君长情已经对上了所有事件的细节。
十几年前他父亲带领的商队贩卖的就是药品,他胡闹,非要喝父亲的米粥,因此受伤,而父亲在酒馆里发脾气质问所有的人。
秦岚说的话像是君长情脑中回忆的旁白,每一句描述都与记忆中的画面吻合。
君长情不动声色的屈起了指节,他几乎已经可以确认了面前女人的身份,记忆里的画面逐渐清晰,那天给他父亲面前放粥的,就是这样一个红发黑眸的女人。
秦岚没有再说下去,她从刚才的讲述中逐渐回忆起了那天事件的更多细节,她甚至可以笃定的说君长情就是她当年害的那个小孩。
君长情正看着她,那眼眸中虽带着同情与被她所感染的悲伤,但秦岚觉得那被火光映的更为鲜艳的橙红眼眸里还闪着一丝像是猎手对于将死猎物的怜悯,秦岚察觉到了君长情的情绪波动,她现在只要最后再确定一件事情就足够...
“小孩,我还没有问过你呢,你是天生就哑吗?学习语音理解发音一定很辛苦吧...”
秦岚的语气显得轻松了起来,就像是在问君长情今天吃了什么一样,仿佛他们只是在普通的聊天。
君长情笑了笑,他没有在纸条上回话,秦岚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她只觉得君长情冲她一笑使她浑身不舒服。
两人都没有说话,周围唯一的声源只有燃烧着木柴的篝火。
秦岚等了许久,君长情手上才终于有了动作,一块极其眼熟的布片携着些许反着光的东西抛向火焰之中。
秦岚看清楚了,那些是被鲜血沾染的玻璃碎渣,君长情将其夺走后并没有把它丢弃,而是把它们留到了现在,秦岚看向君长情,那少年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了,他偏了偏头,向秦岚示意着那包碎片,他的一切动作都是秦岚方才问题的答话。
君长情他哑的原因就是那包来自秦岚手中的玻璃碎渣,不是指现在,而是指那个回溯到十几年前的事。
秦岚只觉掌心湿透一片,她的心脏正飞快跳动仿佛要窜出体外,她撑起面上笑容尴尬的缓和着气氛,但君长情并没有因此移开紧盯她的双眸。
“啪。”
火苗猛地跳动发出声响打破僵持气氛,君长情腰间尖刀瞬出横上秦岚脖颈,秦岚腰间长刀即刻出鞘与其相撞慌张应战,刀刃摩擦发出刺耳声响。
在学院中鬼魅与月关教他与人单打独斗要先探其弱点再出手,但君长情此时已经想不了那么多了,他的动作已经完全由恨意驱使。
两刃紧贴摩擦片刻又相互弹开,君长情不会放过任何足以让女人反抗动作有所延迟的空隙,在锋芒反射之下君长情的橙眸镌刻坚定。
他一定要杀了这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