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人的睡眠是真轻,我来到我妈的卧室门口,举起手刚要敲门,老太太已经穿好衣服走出来了。八壹中文網
我忙向她介绍英莹是胡露露的妈妈,梁海阳就不必介绍了,因为早就已经是老熟人了。
两个人都站起来问好,表情都很木讷,勉强挤出来的笑容看起来跟哭一样难看。
我把胡露露的病历递给我妈,她接过后马上认出来那是什么东西,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老太太虽然是在医书编审的岗位上退休的,但却是学外文的翻译出身,口译笔译俱佳,现在看大部头的外文医书也不在话下。
她没有翻开病历就抬头问我:“怎么了?又是——”
我忙向她使眼色,我不知道春节过年的时候,胡露露因为宫外孕抢救和住院的事情英莹现在知不知道。但是我想,胡露露和海阳仍然在向她保密的可能性应该很大。
我妈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她白了我一眼,一边轻声叹气一边摇了摇头,然后拿着病历坐到茶几旁的沙发上。那里有盏明亮的落地灯,她戴上眼镜,凑近灯光,先快速浏览了一遍病历后面的中文部分,然后翻回前面,仔细看起来。
我让海阳和英莹坐下,给他们分别倒了水。
英莹仍然失魂落魄地看着前方,双目无神,对我摆在她面前的水杯视而不见。而海阳像是渴坏了,举起杯子一饮而尽,我忙又给他续上一杯,然后在他对面坐下,问道:“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又灌下了多半杯水,才用低沉沙哑的声音告诉我,那天从我公司离开后的路上,英莹就让胡露露听从体检时的医嘱去查甲状腺,但是胡露露犯懒耍赖不去,用在百度上搜到的一句话“60%以上的人都有甲状腺结节”来敷衍她妈,还自作聪明地说以后注意吃不含碘的盐就行了。
“这病还跟吃盐有关系?”我问我妈,“就是大脖子病吗?”
我妈在认真地看病历,仿佛没有听见我的问话,于是我也拿出手机开始搜索。
海阳接着说,不管胡露露再怎么不耐烦和强烈抗议,英莹都坚持让她去医院。几天后还对胡露露下了再后通牒:即刻离职!什么时候做完甲状腺检查,拿着检查结果才能上班。
虽然胡露露本来也不喜欢在英赢金融的那份工作,但也不想现在就得罪她妈,于是在又拖了一天后终于让海阳陪着去做了检查,今天拿到了这个结果。
“露露自己还不知道吧?”我问。
“没敢告诉她啊,”海阳说,“医生先跟我说了,我告诉了英总,我们怕她起疑,等她睡下了才来找您......”
我注意到他管英莹叫英总,可能是在公司里叫惯了,而英莹对此也没有反应。
“这几天才做的检查?”我妈问,然后翻着病历找到了日期。
“检查都是在这家美国医院做的?”她又拍着病历的封面问。
“对,都是在那儿检查的。”
“那还没做穿刺活检吧?”
“穿刺没做,是不是很疼?好像做了验血、彩色超声波和x光......”
他刚说到这里,一直默不作声的英莹突然爆发了,她双手拍着桌子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喊。
“我为什么让她去体检啊!我为什么逼她去查那什么腺啊!还嫌我烦!我图什么啊我!我不是害怕嘛!她爸已经死了,还要带走我闺女啊——”
英莹这时完全变回了一位母亲,变回了一个脆弱的女人,和平日的风光亮丽判若两人,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像一座积蓄了多年能量的火山终于爆发,披头散发、泗泪滂沱。
我和海阳都不知所措,我妈赶紧过来,坐到英莹身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说:“露露妈妈,别着急......”
英莹一把抱住了我妈,继续哭着说:“我能不着急吗?要是我闺女再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我妈只好不停地抚慰她,说:“听我说两句?让我说两句?”
可是她充耳不闻,自顾自地说:“我什么都不管了,明天就带着露露去看病!北京看不了就带她去香港、去美国!”
然后她从我妈的背上抬起头来,用命令的语气对海阳说:“阳子你也跟我们去!咱们什么都不干了!咱们什么都不管了!”
一听这话,我心里就“咯噔”了一下,虽然这么说对胡露露来讲很不仗义、也不合时宜,但要是英莹真的就这么撂了挑子,p2p的事儿怎么办?我这边儿才刚开了个头儿,她给我的应急款补发工资和租了房子后没剩多少,还刚和服务器托管公司签了合同,这不是把我搁里面了嘛!
但是我也只能跟我妈一起安慰她:“英总,您听我妈说说吧,您和海阳这么晚来不就是想让我妈帮忙看看吗?”
英莹这才慢慢止住了哭声,用我递给她的纸巾擦着眼泪,呜呜咽咽地说:“对不起。”然后看着我妈,眼神里满怀期盼。
“你们找我还真找对了,”我妈说,“我退休以后帮他们编过一本小册子,专门介绍甲状腺疾病,里面的内容也是我组的稿件,每个作者都是这方面的专家。”
英莹和海阳的表情立刻就变得又惊又喜,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背。
“你们真的没有必要这么着急,”我妈接着说,语气尽量平和,“第一,甲状腺癌现在是女性高发癌症,仅次于乳腺癌,面且在青壮年女性里也很常见,这些都与胡露露的特征符合。”
“第二,别一听见癌症就要死要活的,现在都什么时代了?很多癌症在临床上几乎都可以根治了,比如女人的乳腺癌和男人的前列腺癌,当然有一个前提是早发现早治疗。另外衡量癌症是否治愈也不是只看体内还有没有癌细胞,重要的是要看术后生存质量和生存年份。我可以很负责任的告诉你们,甲状腺癌是所有癌症里最好治的,治愈率也最高。”
“就是!”我举着手机大声地念刚搜到的数据,“甲状腺癌术后十年存活率超过90%......”
“可是露露才二十岁出头,过十年也才三十岁出头啊!”英莹急地说。
“这句话不能这么理解,”我妈说,“不是说90%的患者只能多活十年,而是过了十年还有90%的患者仍然活着,而且这些人很可能会健康地活一辈子,和其他人一样长寿!那10%的患者病故有各种各样的原因,但只要治疗及时到位就一定会在那90%里。”
英莹立刻握住我妈的手,感激地说:“听您这么一说,我踏实多了,治疗方面没有问题,我肯定竭尽全力!我下半辈子就是为我闺女活着的。”
“别忙!”我妈抽回手,拿起那本国际医院的病历,说,“我刚才说的话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你的露露确实得了甲状腺癌,我总是把难听的话说在前面!”
然后我妈把那本病历举了起来:“如果这个结果是同仁医院或者北京医院出的,我不会这么怀疑,但仍然会找几位专家看看才能确保最后的结论。”
说完,她把那本病历轻飘飘地扔到桌上,接着说:“但如果是什么国际医院给出的诊断,呵呵,我一半都不信,更何况还没有做活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