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月半,她私心里一向知道自己是个不平凡的女子,之所以明面上不动声色,一半是觉得做人要低调,一半是因为自己那个妹妹打心眼里自傲自大,她要把这点小心思都藏起来,等到真的大放异彩的一天狠狠地扬眉吐气。至于她究竟不平凡在哪里,这个不太好说,只是从小便比身旁的小伙伴更愿意发呆,在她家那间临水的小屋前面一坐就是一天,人家问她想啥呢,她却啥也没想,就是空坐了一整天,偶尔那些跟弟妹怄气的小情绪,也都是这么消磨着便忘了计较了。
不平凡的女子杨月半平平淡淡地过了十七年。因为母亲早逝,便从没有人引导和挖掘她任何的隐秘心事,十七年的人生,也从没有什么情窦初开,什么一眼万年,什么轰轰烈烈,直到那人突然造访小村的一天。
那一天,突然造访小村的那个男子,略略低下却始终含笑的眉眼在杨月半的心里打了个晃,再也绕不出去了。就像晴天里打了个闪,不需要任何人的提醒,她清楚地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自己也不能免俗地被所谓世俗情爱戏耍于股掌了。
父亲让杨月半上茶,她磨磨蹭蹭了好久,心里反复演练一般地想着,要是那人同自己说话,自己要怎么回答,要是那人拿眼瞧着自己,自己要怎么表现,想到此处,不禁脸又开始发烫。那人与父亲倒是相谈甚欢的样子。他们是旧识?不会不会,他怎么看都不过及冠之年而已;又或者是故友之子?父亲年轻时曾身在军中,最念袍泽情谊,父亲姓黎,母亲姓穆,杨月半的杨姓便是从的父亲一位已故的袍泽。若真是如此,她与那人也算是有的聊了,相处下去想必永远都不会无趣。煮个茶的功夫,杨月半的心思已经不知飘到多远。
杨月半从头至尾便是盯着那人的眉眼去看,仿佛是有一个漩涡在将她吸入神秘的幻境,偶尔那人睫毛扇动,或者不经意向她所在的方向偏了个头,杨月半的心便漏了一拍。小女儿家,一生的跌宕起伏也不过由此开始吧。
在父亲的羽翼之下,杨月半只瞧见那人一身锦衣,可若是另外的有心人看见这间小小茅屋里的场景,必然大生怀疑:山清水秀却人烟稀少的小村,一间略显孤僻的小小门户,内里布置竟十分考究,更遑论桌前对坐饮茶的中年人气度从容、神华内敛,青年人衣着华贵、气质非凡。若是给真有见识的人瞧见了,必定大吃一惊,说不定纳头便拜,只因那突然造访的锦衣男子,正是东南凌州新袭爵位的忠信侯爷郁广川。
本朝开国之时,追溯八百年前的古礼,定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每一等级又依次以忠、肃、诤、勇开头的定名有高低之别。而开国二百余年,不过封了忠正、肃弘、勇佥三公,他们的子孙之后也都分别有所降爵,因此,忠信侯,已是国姓之外的贵不可言。
郁广川快速打量了一眼面前的姑娘,见她一面躲闪自己的目光,一面又偷偷瞄着自己,耳根已经红透,一缕阳光斜射进屋里,给姑娘耳上的细小绒毛再附上一层温暖的光晕,这般粉粉嫩嫩,煞是可爱。平心而论,杨月半的容貌已是远胜常人,再加上略显丰腴的身材和单纯青涩的气质,自有一番说不出的味道,但是念及她被称作白衣战仙的父亲,再加上她被人称为“仙雀儿”的母亲,杨月半的姿色便只能说是差强人意了。何况以郁广川的身份和相貌,自荐枕席的倾城女子自是多不胜数,凭他的性子,绝无可能为这姑娘的情态荡起一丝波澜。看出了她的心事,郁广川只是暗自好笑,笑这样两个惊艳当世的人物只生出这么个平凡的女儿。
其实倒也不是杨月半的表现有多么不堪,只是童年过得越喜乐无忧的人,往往越是单纯没有机心,与郁广川这位在凉薄世家摸爬长大的侯爷自是不能相比。想他二十四岁的年纪,却已攀上那常人想都不敢想的位置三年有余,凭借满腹锦绣才气和练达人情,倒将这份泼天的权势与富贵把握得甚是稳固,谁也不知他那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草包父亲是如何将郁广川锻炼出了这样的心机与气度。
面前中年人半闭的眼眸忽然大睁,双目射出精光来。郁广川暗暗赞赏,但也不至于有所畏惧,只是细细慢慢地品着手中的乡村野茶。对眼前这人,他既万分敬重,也充满忌惮,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他不怕这人不应。思及此趟进京的收获,他就更是满意:给自己那一母同胞的弟弟争到了一个世袭罔替,三五年后自己病死,这个醉心音乐与绘画的怪胚就是新的忠信侯。想到此处,郁广川淡淡地一勾嘴角——一边杨月半的魂魄倒是又被勾去几分。
隔间传来洗漱声音,打断了屋里三个人的思绪,原来是黎家排行第二的丫头穆天心终于起床。穆天心的嗓音本就好听,带上几分神清气爽的清越和沐浴阳光的慵懒,悠悠念道:“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杨月半一阵窘迫,只觉得妹妹真是给自己丢人,整日里念一些不着四六的句子,假装自己是隐士高人,可只见她睡到日上三竿起,却没见她手不释卷勤勉读书过,偏偏目中无人,对自己这个当姐姐的傲慢得很。平时也就算了,今天这种场合,还在摆架子、故弄玄虚,实在让杨月半气不打一处来。
这时候,两个弟弟也是一身汗水地从外面走进来。不用问也知道,这一整个上午,大弟黎韬在用功练武,小弟黎锦在一旁捣乱。黎韬今年十四岁,与二姐穆天心是龙凤胎——两个都相貌英气逼人。
黎韬习武已有十年,好根骨、好老师、好悟性加上好心气,不说有少年宗师的成就,但打倒家门不远处那几个佩刀汉子,想必用不了一盏茶的功夫。但是父亲没有吩咐,即便他再厌恶,待客之道还是要守的,只是有意无意地将弟弟拉了一拉,护在身后。
郁广川看着这一家子,忽然似有所悟,垂下眼帘笑了一阵,喃喃道:“虽不能至,心向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