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虽然李四不懂欣赏，但这山间美景足以令人心旷神怡，酣睡上一觉后，李四觉得浑身舒展，心情大好。走到潭边掬一捧清水洗脸，入口清凉甘甜，便喝了个痛快。潭中几条细细的银色影子快如闪电般游过，李四瞅了半天，才知那是潭中银鱼，心中大乐，挽起衣袖捉鱼。可是银鱼游动迅疾无匹，手抓数十次，只一次挨着了银鱼的边，但银鱼身体十分光滑，轻轻巧巧地便脱开手掌而去，空溅了李四一身水花。
捉鱼足有半个时辰，李四体力全部耗光，仍无半点收获。李四心生绝望：自己跳下来时全凭一股武勇，根本不曾考虑到生存之事。见到这潭中银鱼本来大喜过望，奈何看得见吃不着，对着食物活活饿死，岂不惨淡？唉，这一辈子活得窝囊，连死法也是如此憋屈。
李四此后始终在潭水边平躺着，好在潭水中似有糖分，竟也苦苦支撑了十天。十天后，李四欲起身解手，忽然头昏眼花，扑的摔倒，下巴重重磕在地上，啃了一嘴泥。李四感觉全身的血液都上冲到头顶，整个人又是迷迷糊糊，又是头痛欲裂，眼前闪现出不知所谓的光影。李四真不愿就此死了，但又无可奈何，便如将死的困兽发出低低的呜咽。
心存斗志的人往往不容易死。李四到底活下来了，靠着吃草而活，虽然有的草性含毒，但那一点腹痛于生死之际早已微不足道。但是几天后，重获新生的狂喜便被烦闷和抑郁所取代，只因这崖底除了草木、昆虫、银鱼以外，没有其他半点活物的影子，李四在此地别说找不到人说话，连一点逮蛇捕鼠的乐趣都得不到，往往无聊至于暴怒，但是任何发泄火气的方法到最后都只是自残身体而已，没有任何一点回应。
这时李四忽然想到引自己舍命跳进潭水的那本书。他十四岁那年被赶出高门，还断了一条腿，为了谋生尝试各种活计，有一段日子，便是在街边摆了个小摊，贩卖所谓的武功秘籍，十文钱一本，有时十五文两本也卖。似乎正是这样一点被生活锻炼出来的敏感，才使得他的内心从一开始便隐隐感受到那本书的价值。李四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也听过不少类似的故事，之所以不能顿悟，无非是交了半辈子霉运，不敢相信自己能得到这样奇妙的人生际遇。这时冷静下来，李四再去想那本书的内容，脸颊发烫，心脏仿佛不受控制地跳动。李四再度翻开那书，对前头毁损的那几页心痛不已，但也只得越过，从完整的地方看起。
李四听过的传说不少，拿来忽悠别人也是绰绰有余，因此连猜带蒙，姑且不论他理解的正确与否，总之是琢磨出了自己的一套。此后的时光里，李四便日日修习——不过是以图画上标记的顺序，次第存想，假想身体里有一股热流，沿着所绘筋脉在各穴窍间流动。人体经络复杂至极，李四明白轻重，每到新的一页必定先看上十七廿八遍，熟记已极，才敢真的在身体里存想，存想之时更是小心翼翼，极为缓慢，有时自觉前路不通，便立刻停下来，调整呼吸许久，再从头细细来过，一页上的东西有时两个时辰便可学会，有时则一耽数十天才能走通。这么一来，时光便轻易地打发了过去。
此书前后皆有数页毁损，剩余一百九十七页，越往后便越复杂，李四不知不觉间已对之参详两年有余，但只是看过此书的一半而已。
这日李四苦苦思索一处地方，凭着练功两年积累的经验和一点随心所欲的尝试，总算灵光乍现，走通了此节，兴奋得手舞足蹈。忽然之间小腹中一点热气升起，仿佛有形的火苗，火焰跳跃向上灼烧。
寻常人习武有师父指点，自然可知这是内功小成的表现，也自有法子将这股真气加以引导，在身体里绕行周天、暗合关窍，最后贮于气海。但李四丝毫不知其中关节，初时不以为意，片刻便即觉得那热气不受控制，在身体中毫无章法地暴虐游走，浑身由内而外皆如火烧，不禁□□出声。忽然之间那热气一冲上脑，李四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分成了内外两个部分，里边被烧红的铁笼狠狠挤压，变得愈来愈小；外边又渐渐肿胀，成了两个头、四个头、八个头那么大。李四难受已极，张口大呼却又发不出声音，终于倒地抽搐，双腿一蹬一蹬，眼皮外翻，意识逐渐模糊。
崖底再无旁人，李四若在此刻昏厥过去，势必七窍流血、全身筋脉寸断而死，他虽不明确，可也知道唯有自救一途。李四咬住右手，让自己保持清醒，左手撑地，半天才爬了起来，摇摇晃晃往水潭走去，中间又摔倒一次，眼前金星乱冒，不一会又一片血红，总之不能视物。李四将早就断了的右腿狠狠砸地，每一下都疼痛锥心，终于回归一点清醒，再次踉跄着往水潭而去，扑通一下栽了进去。
这时李四鼻孔和耳朵已流出血来，鲜血晕开，水面仿佛开了一朵奇异的花。李四再也支持不住，带着一股强烈的不甘，失去了意识。
幸亏李四自救跃入潭水，只因此水颇有疗伤救命的奇效，称之圣水也不为过。李四浑浑噩噩漂在水里，只觉全身一会如同火烧，一会如同冰浸，最后都慢慢归作温和，再无什么不适。几个时辰后，李四灌了一肚子的水，一边呕吐一边狼狈上岸。
李四终于弄清楚：自己练功出了岔子，为潭水救命，但是先前所练亦已前功尽弃。李四先是懊恼，两年功夫着实可惜；接着灰心，或许自己根本就是痴心妄想；随即愤怒，觉得老天不公，非但给自己加诸无数苦难，还往往在希望最大处当头一棒，教自己跌落深渊，呛进一嘴粪土。回思往事，更是有悲又怒，将嘴唇咬出血来。
被亲生父母卖掉，疼吗？
被伴读少爷欺辱，疼吗？
含冤受屈断了右腿，疼吗？
风霜雨雪艰难度日，疼吗？
再也做不成男人，疼吗？
浑噩度日麻木游荡，疼吗？
被心爱的女子推下山崖，疼吗？
走投无路险些饿死，疼吗？
偌大天地孤独一人，疼吗？
苦心钻研前功尽弃，疼吗？
李四凝视着自己满身的伤疤，忽然大吼：“我李四不疼，我要好好的，做个人上人，我要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加十倍百倍的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