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不知道你为何这么倔,什么都不肯说。”柳时背对着那女人道。原来他见女人身上难受,实在不忍,因此想办法把其他人都给支走,千辛万苦弄了热水来给她洗个澡。这间囚室在牢房尽头,柳时背过身去,那就真正是没有人能看见她了。
“说些什么呢?”女人幽幽道。
柳时忙道:“你别误会,我可不是要从你这套话。我是说,凡是被抓进来的人,有罪没罪的,总要为自己嚷上几句。你的事我也听说了一些,你怎么不为自己辩解呢,就任由他们不清不楚地把你关在这?”
女人敛眉不语。过了一会道:“我洗好了。”于是柳时进去低头收拾,他自觉刚刚说错了话,因此一言不发,连头都不敢抬。女人瞧着柳时,忽然轻声道:“是这么好的人啊,真是怪不得。”柳时愕然抬头,不小心瞥见女人露出来的一截手腕,那肌肤白得像雪,吓得柳时赶紧低下头去。
女人道:“你姓柳,叫柳时,今年四十二岁。你家住绵乡,娘亲姓包,你爹叫柳寻泉,对不对?”柳时愣在当场。名字可能是从自己跟别人的对话中听来的,年龄可能是跟自己相熟的伙伴打听到的,爹的名字可能是通过自己的问话猜到的,可是家住哪里、娘亲姓氏,是断不能知道的。柳时确定自己以前从没有见过她,那么可想而知,这女人必定见过爹,铜匙也是那样得来的。
柳时红了眼眶,却又不敢轻易问出来,在原地局促不安,身子微微颤抖。女人叹道:“这都是先生亲口告诉我的。”
“先生?”柳时讶然。
“对,先生,你的父亲。先生还说,他从前和现在不大一样,连累你们受了很多委屈,即便回到绵乡,想必结发妻子认不出他,亲生儿子不肯认他,一家三口徒增伤心,因此他不肯回去,派我带个口信,说他…一切都好。”
柳时愣了愣,道:“先生?派人带口信?我在小地方活了半辈子,真不知道做人还可以这么大的威风。真好。”提起水桶就要出门。
“等等。我知道你听不进去,但先生确是很好的人。我流落异乡十年,十年间没有一个可以托付真心的朋友,和家乡唯一的联系,是通过一个不知姓名的怪人。一年前这怪人被杀死了,我也面临着生命危险,一肩是使命,一肩是孤独,我茫然四顾,不知如何是好,便寻了短见,幸好被先生搭救,又点拨于我。因此我才甘冒大险,拿着那枚铜匙来此传信,可惜出师未捷,便已落入彀中。对了,先生说,那枚铜匙是他最珍视的东西。”
柳时沉吟不语,泪水簌簌流下来。半晌,哽咽着唱起那首歌谣:
柳寻泉,丑又笨
丑的邪神都怕见,笨的福神不搭理
柳寻泉,笨又丑
柳家儿子也是无家狗
唱完咧嘴笑道:“你说的那位先生,想必不是我爹吧。”提起水桶走了。
此后柳时照常生活,偶尔去那女人的囚室和她说话,有时自己花钱给她改善伙食,渐渐成了一种习惯。女人也逐渐敞开心扉,甚至告诉了柳时她的名字——花佥瑜,至于柳寻泉的事,以及花佥瑜犯所何罪,两人都绝口不提。
柳时和老丁的关系也恢复如初。其实人与人之间的小摩擦是必然的,如果为此小心翼翼到口不能言,那相处的意义便也不复存在了吧。
这日老丁风风火火把柳时拉出去,看看四下无人,单刀直入道:“实话说,你是不是对那个女犯人动了感情啦?”柳时一下子涨红了脸,嗫嚅道:“不知道…我也不敢啊,但她,她是很好的…”
老丁一扶额头,气道:“咱们虽然是老光棍一条,也不能这么没有追求啊。那女人长得那么丑,还整天苦着一张脸,简直是天煞星下凡,你…”柳时不爱听这话,小声打断道:“丁大哥你别说了。”老丁早知道会是这样,一副操碎了心、有气无力的样子,说道:“好,我不说了。可你也把心思收一收吧。县令那边已经下令…准备将她送到州衙斩首了。”
斩首?斩、斩首…柳时如遭雷击,站立不稳,道:“丁大哥你不是开玩笑吧?她的罪名原本就莫名其妙的,现在又凭什么要斩她的首呢?”老丁叹了口气,道:“谁知道呢,昨天师爷亲自下到牢里问了一回话,今天就定下来了。你自己去问她倒还好些。”说完拍了拍柳时的肩膀,走了。柳时仿佛丢了魂,一直喃喃着“斩首”二字,在原地不能动弹。
柳时去找花佥瑜,却不知怎么开口。花佥瑜却是敏慧极了,道:“师爷昨日来过,发生了一些事情。是不是有什么坏消息到啦?”柳时红了眼睛,低低说道:“县令要杀你。”这句话声音太低,从嗓子眼落下去,一直往下,戳到柳时的心、肝、肺,仍在不停地往下落,柳时感到一阵钝痛。与此同时,还有一个声音在尖啸着往上冲,那就是:“不行,不行,无论如何都不行!”
花佥瑜原本是极为平静的,此时也仅流露出一点点惊诧之色,随即凄然一笑,道:“这样也好。”她拍拍柳时肩膀,叫他看着自己,缓缓抬手在额角、耳后揉搓,一张脸竟有了些许微妙的变化。随后花佥瑜像揭开一张纸般,从脸上揭下了一张面皮,露出一张白白净净的生人脸孔,柳时惊得后退一步。花佥瑜再循此法,又揭一张面皮,露出她本来的面目——倾国倾城,艳丽无双,可恨脸上一道伤疤,很浅,却完全破坏了这张多一分太过、少一分不及的脸。
柳时竟不自觉流下泪来。
这时后面传来哎呦一声,竟然是陈霸走到这里,不意看见了花佥瑜的这张脸,惊得无以复加。柳时看向花佥瑜,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介意。陈霸连说话声音都是抖的,道:“世上还有这样的人吗?”过了一会,又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这样安排!”仿佛想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敲着额头跑走了。
柳时看着陈霸离去的方向,感觉心里冲出来的那个声音越发强烈。忽然他握住花佥瑜的手,用力捏了捏,然后大步离开了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