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父亲的意思,弟弟的葬礼既要配得上大楚皇室的体面,又不能太过招摇。谭璇玑事无巨细,忙得脚不沾地,等一切打点毕,谭璇玑口唇开裂,神色委顿得不像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少妇。
父亲神色凄凉,坐在椅子上一声接一声地咳嗽,面前的茶杯里可见点点殷红的鲜血,边缘成丝状氤氲开来,透着诡异的哀伤。
谭璇玑半跪在父亲面前,握住父亲的手。父亲许久没有反应。忽然他用力将谭璇玑的手指攥住,瞳孔里生出凛然决绝之威,道:“什么事都不能击垮你。告诉我,你是谁?”谭璇玑眼里放出光芒,道:“我不叫谭璇玑,我叫张璇。”
“好,好。”父亲用尽全身力气说完了这几句话,然后再次剧烈咳嗽起来。他用手捂住嘴,鲜血从指缝中溅出来,星星点点染红了他的胡须。谭璇玑咬住嘴唇,泪水在眼中打转,但终究没有落下来。
四天后,父亲含恨而终,其内脏之伤无药可医,死状凄惨,令人目不忍视。
父亲头七过完,弟妇找到谭璇玑,赔笑着道:“长姐,我思忖着,家里冷冷清清,气氛太过压抑,到底对孩子成长不利。要么,我回娘家住一段时间?”
谭璇玑斜睨这个面容精致又一脸俗气的女人,心里明镜一般:弟妇生得漂亮,心思也灵巧,若不是看中抚远将军府的地位,断无可能嫁给弟弟这个瘫痪之人。如今弟弟去了,又没了父亲来镇住她,想是心思活泛起来,欲早点寻觅再嫁了。人走茶凉,无可厚非,谭璇玑最不在乎的便是人情的温度。可问题是,她孝期未满便欲另觅夫婿,别说堂堂大楚皇室,便是抚远将军府也丢不起这个脸。
谭璇玑不动声色道:“这阵子你太累了,休息几天也好。只不知你几时回来?屋子空得久了可不容易打理。”弟妇道:“这个嘛…孩子最近身体差,吃奶不多,像是被丧事冲着了。我看他什么时候养好了,什么时候再带他回来。”
谭璇玑道:“孩子有他祖父和爹爹在天之灵庇佑着,怎么会冲着呢?我想你是关心则乱了,安生待下来吧。”弟妇还待再说,被谭璇玑冷冷一个眼神扫过来,顿时噤若寒蝉。
三个月眨眼过去,谭璇玑早已从悲痛中走出,开始谋划复国的下一步。最直接的办法:做下大案,伪造异象,说成是皇帝身边出了小人,惹来上天震怒。但谭璇玑所能掌控的江湖势力远不够格,无论怎么谋划都不可能达到效果。谭璇玑越想越觉头疼,信步来到花园里,只盼神志有一丝清爽,或是先祖在天有灵给她送来一个办法。
府里两个小丫头——原本被吩咐了采摘鲜花泡茶的——正在花园里顽皮,一人编了一顶花冠戴在头上,互相刮刮鼻子,一个道:“真好看。”另一个道:“真好闻。”
二女瞥见谭璇玑过来,赶紧垂手站立。谭璇玑凑过去,笑道:“果然很好闻,再配一点甘草和银杏干,绣几只香囊给我,做得好了我便不罚你们。”二女嬉笑道:“就知道夫人宽容大度。”提起小篮蹦跳而去,背影里满是少女的活力。
谭璇玑看着满地落英,俯下身去抓了盈盈一捧。她忽然把手一扬,洒了满天,缤纷绚丽的花瓣落在她襟上。她想起自己的丈夫,她们曾在这样一片落英缤纷里,和幸福撞了满怀,又匆匆堕入深渊。嗅着周身扑鼻香气,谭璇玑喃喃道:“实在无法,便只有瘟疫了。”
为了加以伪装,谭璇玑对外声称侄子痴傻,张榜广为求医。此时早已安排好的医者上门,把戏做得足足,直到谭璇玑急得流下泪水,才道百草园有某某奇药,可以治小公子痴傻之症。于是谭璇玑感天动地,收拾行装,准备亲自到百草园犯险。
弟妇又找上门来,埋怨道:“长姐,我们孩子好好的,怎么变成有了痴傻之症呢!”谭璇玑道:“孩子同我一个姓,我说他有什么病症,他便是有的。我去百草园取药,孩子服下了耳聪目明,自是好事一桩,有什么值得你聒噪的?”
“长姐怎么如此霸道,我还是你弟妇吗?如今连事实都不由我分说了?”
“好啊,你跟那个姓宋的做出失德之事,要不要也分说明白?”
弟妇的脸刷的煞白。过了一会她把帕子往桌面上一摔,强装镇定道:“长姐真是明白人,怪不得一手撑起了谭家的天。那我就明人不说暗话了:你弟弟在的时候,我没做半分对不起他的事情,伺候一个活死人三年,我仁至义尽了。如今,人也走了,我想你一个女人家也没什么好撑的,索性放我改嫁,对彼此都是减轻负担。”
这话可真是刺耳。谭璇玑冷冷看她一眼,道:“跟姓宋的断了来往,老老实实把孝期守完,我放你改嫁,再给你一笔钱。”
“笑话!几年之后,我已人老珠黄了,还有哪家愿意要我?你一个女人,苦苦守着这些,简直愚不可及!”
“那么我遣人送你去外乡,你改名换姓,重新生活。”
弟妇道:“我没听错吧?你们谭家小门小户的,那所谓的体面能值几两重?把我放逐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亏你想得出来!且不说我乐不乐意,你——你竟然想让你侄子去受这份苦?”谭璇玑皱眉道:“谁说你可以带走孩子了?”
弟妇气得声音颤抖:“行啊,你可真有想象力。我是孩子的娘,是他在世上最亲的人,你凭什么跟我抢孩子?”谭璇玑道:“你不能带着孩子走,这是底线。”
“谭璇玑!你是颐指气使惯了,控制了将军府,还想要控制我?孩子必须跟着娘,这道理走到哪都说得通。大不了打起官司来,一个还在吃奶的孩子,是该跟着亲娘,还是跟着一个硬说孩子有病、居心叵测的姑母,咱们看看官老爷是怎么断的。我告诉你,别以为自己斤两有多重,咱们可都是克死丈夫和公爹的女人,我不怕跟你耗着,看谁命硬。”
弟妇怒气冲冲走了,谭璇玑坐在原位,轻轻冷笑,中指一下一下扣着桌面,自言自语道:“孩子不能走,这是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