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过几出江山美人的编排,他们说,我若爱你,便所有人事加在一起也不及你;看过一些才子佳人的戏文,他们说,我若爱你,便一颗心整个儿地掏出来给你——我爱你,可我做不到那些——我是爱你的、吗?
自那日后,百里桃蹊决定在小村住下,郁广陵自然陪着。两人不愁家资,生活很是滋润,只需要忙些日常家务,闲时便教附近的孩子们识字、唱歌,如此这般,自是喜乐安定。至于离开侯府后的经历,桃蹊似乎不愿提及,郁广陵为免惹她不悦,便也不再问起。
这天早晨,郁广陵拾了柴禾回来,见桃蹊拿着扫帚立在门口,像是专为迎他而心不在焉。
郁广陵笑问:“怎么了?”
桃蹊语带娇嗔:“你堂堂侯府公子,天天在柴米油盐里打转,委不委屈啊?”
郁广陵道:“哪会!实话,跟你一起的这十几天,是我最快活的日子。”说着在桃蹊额上轻轻一吻。可不知怎的,他脑海里却同时闪过一个念头:不知与前阵子专心研习“剑八式”的时光,哪个更快活?
却见桃蹊眼含喜悦,转向屋里,朗声道:“老先生,你错了。人活着应当追求自己的快活。他与我在此隐居,才是快活。”
郁广陵疑惑看向门口,竟是因黎正轩出手教训、久已不见的裴先生。郁广陵神色颇不自然地打声招呼,同时将桃蹊拉到自己身后护着。裴先生语调不卑不亢,拱手道:“开门见山。公子,侯爷病势加重,属下此来是接您回去的。”
郁广陵大惊,道:“怎么忽然加重?是发生了什么事么、现在情形如何?”
“公子不必多问,侯爷望您回去呢。”
郁广陵听着此话颇不悦耳,但事关兄长身体,必得回去探看,于是点了点头,要进屋去收拾东西。这时桃蹊道:“那我呢、我去哪里?”
郁广陵忙跟她解释:“兄长身体一向不好,现下病势加重,我须在他身边。你就在此等我好了。”
“我却不需要你在身边么?你前脚离开、后脚就会有人来解决我,这你不会想不到吧?”
郁广陵愣住,讷讷道:“你怎么会这么想…桃蹊,你的存在根本于兄长无碍,他是个有气度的人,怎会除你?”
桃蹊忽然落下泪来,叫道:“在你心里郁广川是千好万好,我却是无理取闹!郁广川没什么事的时候,你陪我在山野里过家家;他一旦有事,哪怕只是叫个不相干的人来传上一句不知真假的话,你便弃我而去了!”
“桃蹊,你今日怎么如此不明大体?你难道忘了,当年父亲要杀你,正是兄长他将你秘密送走——”
“——你休提起当年!害死我所有亲人的,正是他郁广川!”见郁广陵脸色莫名其妙兼不耐烦,桃蹊更是声泪俱下,道:“当初你为了同我在一起,跑去求他,他说:‘放心吧,绝不留有后顾之忧’,我还和你高兴了好久。可你知道吗,他的做法,就是派人将抚养我长大的师父、师娘,一起卖艺的师兄、师姐全部杀死!哼,后来老侯爷仍是不准,要将我杖毙,你又去求他救我。嗯,他将我秘密送出去、又让熟悉的人来接我——我假冒的师父、师娘!他们戏演得真像,□□更是绝了,最厉害的是,一旦我发觉破绽,便将我就地杀死!
“我知道这些日子以来,你一直好奇我出府后经历了什么。我现在告诉你:我不到一个月便发现了真相,因为师父、师娘是我最熟悉的、给我一切的人!我每天在悲愤交加和惶恐不安中生活,终于找机会杀死了那两个人,然后改名换姓开始漂泊。
“我还知道,你此番见到我,觉得我同之前不一样了,你想问却不敢问。现在我想反问你:我该怎么像以前一样?”
郁广陵难以置信,可眼前桃蹊字字泣血,哭叫得仿佛只剩最后这一口怨气。
裴先生在一旁幽幽开口:“百里姑娘,你没有证据,还是不要乱说话。公子,该上路了。”
郁广陵脑子混沌一片,在原地不能动弹。良久,他哑着声音道:“裴先生,你先去。我将桃蹊安顿后,即刻动身回府。”
裴先生眉头微皱,道:“公子信这妇人,竟是又计较不明白了。”
郁广陵道:“本公子如何计较、不用先生你□□!”随后上前把桃蹊揽在怀里,轻声劝道:“你先去收拾东西,我送你走。迟早便来找你,好不好?”
桃蹊仿佛身子梗着,抱在怀里不再那么柔软。不过桃蹊仍依言进去收拾。路过裴先生时,她道:“老先生,还是你赢了。”
究是惦记着兄长病势,郁广陵带桃蹊匆匆赶路数个时辰便即分手。看桃蹊神色憔悴,郁广陵大是心疼,伸手想碰一碰她的脸,却被躲开了。
桃蹊红着眼眶,却未曾落泪,道:“公子——在侯府叫你公子,这几日叫你广陵。我是欢喜的,你却不习惯。如今我再叫你公子罢了——我想问你,假如没有人打破我们的平静,一直隐居小村,你是快活的吗?”
郁广陵一时语塞。
还是那双水盈盈的眼睛,桃蹊笑得凄美:“过去你爱我,是因为我虽身世凄苦,却坚韧、自由、不失烂漫,你羡慕得紧。可我们不是一类人,所谓的相爱终究不能把你拉到我的世界里来。爱是相互吸引,可爱了之后呢——你看,我读的书不多,都是你教的,可我比你想得明白。”
郁广陵想反驳她,可一时之间,嘴里苦涩得没法张开。
“公子,我们都明白,从此以后,再找不见彼此了。”
郁广陵千里奔赴凌州,本为了探看兄长,可此时的心境却充满了混乱与悲凉。最信赖的兄长也同时是他的痛苦之源,这种矛盾恐无人能解。他已经放弃生命里的光,这没关系,但假若此番兄长真是诓他,这个很小的谎言就足以使他的全世界崩塌。
所以被眼前一众高手截住时,郁广陵心底竟生出一丝卑微的感激——他或许可以逃开、不必验证此事的真假了。
话虽如此,总不能束手待毙。“借势之巧、料敌于前”,长剑掣,没有华丽的架势,但招招都藏着锋芒、含着怨气。
郁广陵以一敌三,难分上下,另有近二十位高手在外层围得密密匝匝。
一位着暗紫色长袍的老者隐隐为众人领袖。这老者身量窄长,左眉过耳,右边眉毛却被剃掉,上有烧伤痕迹,形状颇似月牙。他身子挺得笔直,却偏拄着根细细的藤杖。
此番乃是郁广陵遭遇,否则但凡稍有江湖经验者见到他,必定大吃一惊,腿肚子发软。只因这老者乃是二十八宿中排名第六的独孤破——此人武功之高、招数之奇、出手之辣,实所罕见。加之排名第一的澹台大师多年不与人争胜、排名第二的娄亦奇有勇无谋、排名第三的苏天柝碍于家主身份很少与人动手、第四和第五两位又被传说是名不符实,独孤破也就成了二十八宿中最令人闻风丧胆的角色。
这独孤破看着郁广陵出手之姿,也不禁啧啧称奇。
围攻郁广陵的每当一人涉险,便另外两个齐齐搭救,三人一起退下,再另外三人上前夹攻。如此这般战了三轮,郁广陵鲜血被面,渐渐支撑不住。要说比之上次十一人,此番所对九人也不过强了一线,但他们既不在乎郁广陵生死、辣手百出,又人多势众、悍不畏死,再加上郁广陵的体力和江湖经验本就不能与之相提并论,斗到这个地步,郁广陵左肩已挨了重重一掌,更前胸后背添了大小十数道伤口,连长剑也难持稳。
独孤破分开众人走到郁广陵面前,端详了好一会,道:“你这位二公子挺有趣的。”又道:“你是否疑惑、被派来保护你的死士都到哪去了?”话音未落,独孤破藤杖一翻,横着往郁广陵前胸撞到。这一着,便郁广陵好端端的、全神贯注也未必能破,眼下当然接不住更躲不开,就这么被砸在当胸,噗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昏死过去。
“那位姓裴的,就是这样被老夫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