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锥从茶楼出来,看看无人注目,将手伸进怀里,摸出几颗盐渍蚕豆来。他不肯吃得太快,将一颗颗蚕豆先拿在鼻端,闻够了味道,再放进嘴里含着,最后才肯慢慢地咀嚼、咽下。即便如此,没过多时,只硕果两存躺在张小锥脏兮兮的手掌心了。张小锥将唯二的珍馐移交左手,伸出舌头在右手掌心舔了一圈,露出餍足之色。为免受不住馋虫诱惑,把留给老刘叔的也吃了,张小锥加快脚步往葫芦巷走去。
张小锥从小父母离世,由舅舅一家抚养长大。他舅舅寡言少语,一日之内说不到十个字;他舅母勤快,也泼辣,虽然吃穿住一样都不亏待,但往往恶言数落,说张小锥拖垮、拖穷了他们家。彼时张小锥日日同舅母斗争,不过落得一顿打——有时还是舅舅舅母的混合双打;及至年岁渐长,张小锥亦学得乖滑,把舅母的话全当耳旁风,有时笑嘻嘻地插科打诨,只是到了实际行动上,张小锥倒不如小时候能分担家事,一味地游手好闲,走街串巷。因此上,他年纪虽轻,却同这会说书的瞎眼老刘是“多年”交好,到他家也轻车熟路。
刚来到巷口,却见老刘穿一身六成新的好衣服,背上缚一个青布背囊,里面伸出块黑黝黝的铁物,想必是他那支铁笔;左手握着根齐人的细杆在脚前探路,右手拿着顶竹编的破帽正慢慢地往头上戴。
张小锥颇为讶异,上前道:“老刘叔,你要出远门?”
老刘道:“是啊。去送一位朋友。”
张小锥微微惊奇,道:“没听你说有别的什么朋友啊。那、你…你吃这个。”一面把攥了多时的蚕豆喂进老刘嘴里。
老刘不禁面露微笑,心想他本性纯良,纵是如今学得奸懒,但安安稳稳过完一生总是不错。
张小锥又问:“你几时回来?”老刘伸出右手摸摸张小锥的头,温言道:“说不准要找一个新的地方啦。”
张小锥大急,握住老刘手臂,道:“那不可以。我不知道你当初为什么搬来这里,可现如今,你有我这个好朋友在这,你须得回来,不能把我抛之脑后。”
老刘又是会心一笑,道:“我不肯告诉你当初来此定居的原因,你始终惦记着,是不是?那今儿个不妨同你讲了:你老刘叔原也非无家无业,而是同一帮弟兄一块卖力,领上边的银子。但那可不是人待的地方,时日久了,旁人眼中触目惊心、惨绝人寰之事,我却见之听之甚繁,实是又怕又倦。多亏了我在弟兄中有个不低的位置,那次眼瞎后,我便捡了个轻省任务,因此才来到此地。可是小锥啊,我给你讲了那么多江湖帮派的故事,你说,纵使我在此多年,这个水磨功夫的任务做完了,我不还得回到弟兄们中间去么?”
张小锥听得似懂非懂,只知道老刘非走不可,便又抱住他手臂,道:“你的轻省任务,便是在这里受穷挨饿、给小孩子讲故事么?你要不是编瞎话,那正好离那些‘触目惊心、惨绝人寰’远一些,这里虽然差劲,却天高皇帝远,没那么多拦路抢劫、杀人放火。”张小锥平日里虽常听老刘谈讲,但对方总是捡意气干云、恣肆潇洒的故事说来,因此他见识有限,只道拦路抢劫、杀人放火便是最惨绝人寰的事。且张小锥以为老刘叔虽然讲故事时轻描淡写、言语狂妄,但大事上从不诓他,那么今日所说虽奇,也必是真的。他想老刘叔眼睛瞧不见,别回头被恶人欺负。
老刘摇了摇头,道:“我再告诉你一件事,这事可决不准同外人说起。”张小锥重重点头,想起老刘目不能视,复又答应一声。
“我的任务,主要是监视一个人。你要不信,去看看巷子尽头编筐的那位还在不在?”
张小锥大感惊异,欲马上跑过去瞧,但恐老刘怕趁这当儿离开,复又紧抱住他手臂,半点不肯放松。
老刘无奈,停了半晌,道:“那么,你同我一道前去?”张小锥喜得拍掌而笑,连叫“好也”,片刻后又想起来问:“那我们要去的是什么地方?你说送朋友,那是去那位朋友的家里么?远不远、我带些什么上路?”
老刘道:“你猜对啦,是去那位朋友家里。不过他刚刚去世了,我此行乃是吊丧、送他最后一程。我很多弟兄也去那里,正好会合。这朋友住得不近,我们可要加快了,巷尾那位可是早半日便出发啦。”
张小锥“咦”了一声,原来刚说到葫芦巷尽头那位削竹篾子编筐卖的王叔,并不是信口胡诌。又疑惑道:“那位朋友是很重要的人物么?怎么大家都去?”
老刘叹道:“当然了,他这一走,江湖便大不一样。”忽而想到什么,对张小锥道,“我从前给你讲的三十六派、二十八宿、十高手和七世家,多半都会去吊唁,小锥你可有眼福了。”
张小锥听得两眼放光,复又半信半疑,便问道:“那位死去的朋友叫什么名字啊?”
答曰:“司徒云添。”
原来司徒云添过世,江湖轰然耸动,凡获知消息的,径赶往司徒山庄。
这些人中,有真情高义,自然也有借群豪相会、浑水摸鱼来踏一脚的。有人惺惺相惜前来拜别痛哭,有人决意趁机夺取天下第一;有人挂念老友相送最后一程,有人觊觎司徒大师身后秘籍;有人出身名门礼数做得周全,有人专凑热闹只为处处添乱。
诸君不信,且请往下再看。
却说张小锥跟着老刘赶路,怜他目盲,默默以手扶着他胳膊。这样连走三个时辰,饶是他比同龄孩子精力健旺得多,也已力气不济了。侧目看老刘时,却见他仍然呼吸均匀,步子既大,每步都仿佛迈出分毫不差的距离。
张小锥一开始问个不停,却早在一个多时辰前闭上了嘴巴,此时又欲开口诉苦。忽然身后一骑驰来,马上人中等身形,蓝紫色衣服,作武人打扮,年纪轻轻,人才俊雅。
此人从背后赶超过来,将马勒缓,慢慢地绕这二人兜了一个小圈子,完毕后打个呼哨,疾驰走了。张小锥还没来得及不知所措,便只剩下马蹄带起的灰烟,老刘神色淡然,也不解释。
过不多时,道上又响起得得马蹄。原来是四骑并辔而来,虽然是才将疾奔之速放下来,但四匹马却共有一个蹄声。马上四名男子,皆与前面那人一般装束,只最右边的手中多了一个包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