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

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

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

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衣冠处。

穆善同娄亦奇、掬水月一番客套、送走之后，领着黎韬、清欢进屋坐定。起身给自己添了茶，坐下；站起来将椅子向后拉，又坐下。

“韬儿毕竟要知道的，总不能让正轩开口、再揭一次伤疤。”他少时乃是个妙目流转的美男子，此刻眼神有几分闪烁，眼睫遮住，看不见眸子的光。

“韬儿，你知道……本来……咳，欢儿，你先去——”

不但黎韬，清欢也从未见穆善吞吞吐吐之态，心里便升起了一面小鼓，鼓槌在湿润的雾里，将落未落。

见女儿避出门去，穆善缓缓地吐一口气，又长长地提起来，如此反复，终于开口：“你现也知道，正轩的故事，还有那扯出事端的忠信侯——”

“——父亲他出事了么！”

“不，没有。是……月儿……”

“？我大姐……”

就这几句，两个人俱各沉默。半晌，黎韬算是理清了思路，试探着问道：“舅舅，您查知，我大姐真是去了东南凌州、落在那郁广川手里？”语声已有些涩。

穆善没有说话，手攥紧茶杯，头低了下去。

黎韬红了眼睛：“她死了？”

穆善抬起头，语速有些疾：“月儿得知自己为人蒙骗，不愿为质——”戛然而止。

黎韬鼓着一双眼皮，撑着不掉下泪，问：“我大姐怎么死的？”就见穆善摇了摇头。

“那就是……一概不存，什么都没有了……”

一直到出了房间，黎韬都浑浑噩噩，不知道穆善说了什么——也可能穆善本已被抽干了气力，甚么都没再说。总之到了门外，才发现飘起了细细密密的牛毛雨，清而冷地，粉身在万事万物的表面，冲撞出看不见的小小水花。

清欢正在门外等，眼里有担忧，又被很好地藏住。黎韬忽然眼眶一热，泪水就涌了出来，惊觉自己失态，连忙跑了出去。

黎韬是个中庸者，也是个大俗人。彼时二姐聪慧骄矜、不可得罪；小弟单纯恣睢、万般受宠。难为了大姐，普普通通、清清淡淡，也乐乐呵呵地在中间调和关系，偶尔出头护着他们几个。一个鲜活、紧实，又带些模糊的形象。

大姐还不到十八岁。

她曾有自己异彩纷呈的一方小世界。

黎韬约略记起，刚舅舅说父亲回到穆家，心灰意冷而不问世事。他想不明白，有什么东西裹挟了父亲，护不了自己的妻女？或者、一切都是虚妄。当命运着意为难，文才、武功、人脉、朋友、品德、成绩、执着、敏慧，个个无用。

乱乱地想了很久，雨已经住，只是打湿的发丝还给身体传递着凉意。黎韬正想到要去凌州为大姐报仇，竟尔察觉有人靠近，于是睁开双眼，蓦地精光迸现。

只见来人气度高贵自持、面容粲然不可逼视，一见之后乍起无数风波、大姐也因之而死——郁广川！

这么想着，身体已先做反应，蕴力在手，十成十地出了一拳去。“砰”地一声，一个胖大身影向后斜飞，胸膛塌去一大块，漫天血雾迷了黎韬的眼。

却不是郁广川。他早被某高手携着退去，毫发无伤地立在十几步外。

好个忠信侯！只见他神情无一丝波动，眼光稍一垂，那高手掸了掸他衣服上的皱褶，垂首走到一旁。郁广川笑吟吟地道：“令尊果然好手段，教得这样一位少年英雄！他近来身体可好？”

黎韬无意收敛怒气，眼光中透出难得一见的凶戾，咬着牙道：“家父甚好。若是你忠信侯不曾出现、或者以后永远消失，那便更好了。”却见郁广川不露山水的面上带出几分愕然：“我还道缘分使然，咱两家结了义气。难道广陵不是拜了黎帅为师、和你结了兄弟？”

换作黎韬惊愕不解了，他从未听过这位。稍一寻思，或是郁广川的兄弟之类？说话间便多了几分慎重：“且不论广陵如何，你郁广川可是我第一个的仇人。”

此言一出，给了郁广川答案。原以为黎正轩为求制衡，使手段劫持了广陵，自己再隐身穆家。可若是这样，他不给自己只晓阳谋的儿子透点口风、做护身符么？

郁广川摇头轻笑道：“黎帅在穆家？”黎韬警惕道：“我可以说家父所在，但怕你不敢找他。”

郁广川又笑：“我找他做什么！是今上要找他、拿他欺君之罪啊。”

黎韬像是被兜头泼下了冷水。鬼医的资源比起穆家相差殊甚，所以他的威胁黎韬可以不置一哂、大胆利用；但郁广川身为封疆贵胄，手眼通天，他只需稍一推手，消息便如洪涌倾泄而出，像蝗虫啮食稻子般，各方势力云集影从而来，必会害死父亲、摧毁穆家。黎韬浑身的寒意更重了，越来越重地喘着粗气，像失去爪子、被鬣狗团团围住的狼。

一个声音救了黎韬——

“提什么朝廷啊喂！你天玄阁主想玩火自焚、被一锅端？”

黎韬并未嚼透这话含义，但这语声是让他瞬间放松下来的。

郁广川脸色变了几变，看向声音主人，却见那人一袭青衫、表情玩味，不待郁广川开口，先懒洋洋抱了个拳：“七仙阁，皇甫嘉岸。”

“原来是皇甫公子。你恐怕是说笑了，当今圣上眼里容不得沙子，我怎么可能与甚么‘玄阁’的江湖组织有关联呢？”

皇甫嘉岸也笑：“那就是了。私立情报阁、强请黎正轩，触手伸得这么长——我可想不明白。嗨呀，咱们都放一放、放一放！”郁广川嘴唇抿成一条线，终于让步：“广川明白。咱们日后再见。”

皇甫嘉岸做个鬼脸，一个“请”的手势，看着郁广川并一大批高手离去。

黎韬如梦方醒，抹了把额上冷汗，走到皇甫身边：“你是说，天玄阁的幕后操纵人竟是这位年纪轻轻的忠信侯？想必此人野心笃深。但你又是如何掌握的？”

皇甫手往黎韬肩膀大剌剌一搭，感觉他有些微微发抖，便用力地捏了捏，随后眼一眯，故作高深：“这个姓郁的天生反骨，想利用江湖势力又做不到‘用人不疑’，导致权力下放不够。但凡有一个突破口，他就活该什么都藏不住。就这，玩不过咱们！”

他却没告诉黎韬，自己此番乃属“有根据的猜测”，诈上一诈，居然“咄”地就着，心里也对郁广川悚然防范。见黎韬还怔忡原地，便一脸嫌弃地拽他回去吃饭。

边走边听着皇甫喋喋不休，黎韬不知怎地想到：如没有遇到舅舅、清欢、徐叔叔和皇甫几位，自己会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