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还是不明白。依你所说,第一杯酒四娘子自己喝了,第二杯酒全数倒在了桌上。燕大哥是怎么中的毒?且你说四娘子已不能说话了,那又是从何所知?”当前事未分明,黎韬仍守着礼数,称一句“四娘子”。
皇甫道:“原本我听你说燕大哥受害情形,还道全是天玄阁手笔;待辨认出纸灰里字迹,又想通燕大哥给你的提示,我才怀疑到谭璇玑头上。可这毒是怎生下的,我却百思不得其解,因此想去找我七姨娘聊聊。
“七姨娘平素虽是温吞性子,可说着燕大哥的事,她竟还是不温不火,顾左右而言他。我以为是柳依约在侧,她刻意回护——也是今日被疑到头上,我有些急了——于是出言相激:‘若说你守然诺、舍情郎,从客店中见到燕大侠你便步步失据;若说你情意切切,怎地今日燕大侠遇险,你却安坐房中、不为所动?现下各路英豪对咱七仙阁好有一番议论,再不出些力只怕面上须更难堪!’一面转过身去作势离开。孰料过了半晌,我几乎真的踏出门去了,七姨娘才不疾不徐道:‘我要见便见,旁人要说便说,纵然你回去跟大师姐禀报,她也未必放在心上。’
“我心里好笑,大娘子倒确乎不在意甚么指点议论,忽然心头大震,将这桩事情原原本本想了通透……”顿了顿,继续说道:“七姨娘她早已听不见啦。”
“这、怎么可能!”
皇甫叹道:“她自来司徒山庄,除了照顾燕大哥便闭门不出;答我话时,语速比平日慢了些许,却也能说个不离其宗,原是因为擅解唇语,绝顶聪明。枉我自负人才,竟到这一刻才发觉。”
黎韬“啊呦”一声,默默念道:“燕大哥所中之毒,是又盲又哑又聋;七娘子所中之毒,是取其耳不能闻;谭璇玑所中之毒,又取其口不能言……”
皇甫道:“总算你头脑不慢。这第一种毒叫‘氤氲散’,原是七仙阁祖传杀人越货的古方,中者三个时辰内血气逆行,癫狂而死,现今七仙阁在江湖上有些名头,也就很少用了。此番多亏燕大哥吸入甚少,凭着内力深湛,又得你及时救护,才保下命来。”
黎韬一惊:“以你的眼力,竟不知谭是如何下毒么?”
皇甫一边演示一边道:“蘸酒水抹在袖口,假意动手时掌心蕴起寒意,将手一推,毒酒凝成细粉散至空中,燕大哥便吸了进去。”
“可谭手段既已成行,为何一来二去地在酒里做文章?”
“这是因为燕大哥长拳带风、又快又猛,谭璇玑离得近,也吸入了少量毒粉,只好快饮解药。”
黎韬惊道:“她把解药下在了前两杯酒里!也就是、若非七娘子关心则乱,出来争了一场,燕大哥便已服下解药没事了?”
皇甫翻个白眼:“我原本只以为你心眼实,没想到竟是个傻的!她非要在两杯酒里同时下药么?你瞧,只须在指甲里藏这么一小点,饮酒时轻轻抖落杯中,自然喝下。只不过七姨娘在眼前步步相逼,都是用药的行家,谭找不到机会。”
黎韬恍然大悟,随即又生一问:“既然如此,谭璇玑该早歇争斗、抓紧解毒才是,怎又绕着后两杯酒动了干戈?”
皇甫嘉岸微微一笑,道:“咱们坐在侧后一桌,看不见谭的小动作;七姨娘矮身窗外却瞧了分明,只苦于辨不出究竟是哪种药。因此七姨娘出手截住前一杯酒时,在其中下了第二种毒,叫做‘绝念’。她料定此人自负不已,为占个上风,定会接过饮下,这样反过来受制于己,便会交出解药救燕大哥。”似是哀悯地苦笑一声,道:“可惜谭昔年曾将‘绝念’掺进木炭,燃起自尽,被救后身体便自发地能抗此毒,七姨娘却不知此。”
黎韬颇感疑惑:“谭不受‘绝念’所侵,如何七娘子不知、你却知晓?”
皇甫一瞬失神,避过这个问题,继续道:“谭原本起了杀心,可发觉我向着七姨娘,不能得手;加之拼斗催快了‘氤氲散’发作,只好退让。是以二人打斗来回之下,后两杯酒已换成了‘氤氲散’的解药。谭服药稍晚,却已是口不能言的结局。”
“那又为什么后一杯酒竟能腐蚀桌面、七娘子也阻止燕大哥喝下呢?”
“实则‘氤氲散’并无解药。只我爹那个惫懒货喜欢瞎琢磨,调制出一奇毒,名为‘七情会’,可与之毒性相攻,彼此消磨。七姨娘怕谭使诈,亲身替燕大哥试药,这才——”
“啊!这、真是阴差阳错、造化弄人……”黎韬又想起适才燕大哥自述急于开口用了重药,欲将平生最后的话说给七娘子听,她却早一步耳不能闻。
“本来‘七情会’的解药就是‘氤氲散’,可七姨娘见燕大哥解毒无望,已心如死灰,什么都不愿再想。所幸她试药时只沾少量,凭内力支持了一路;见燕大哥被救回司徒山庄,这才重燃希望自救,只是用药太晚,已是不能闻听。”
“氤氲散、七情会、绝念……亏得七仙阁,毒药的名字都这么美。”黎韬摇头失笑,又想起一事:“这毒药相克,哪个早些晚些、哪个多些少些,皇甫知晓得如此清楚,说明乃父是时钻研曾反复试验,这一遭又不知曾牵累多少人。如此看来,七仙阁行事虽不至下流,却也难说磊落。”只是此言却不足向皇甫道了。
皇甫嘉岸见黎韬神色有异,便问道:“你是觉得,七姨娘对燕大哥的态度反复不定,行事太过极端?”
黎韬犹豫一番,终于忍不住问:“你所说的‘当年的诺言’究竟是怎么回事?”
皇甫叹道:“当年老阁主过世,七仙阁动荡不安。大娘子没法子,便设局算计了七姨娘,教她立誓:‘此生永不和燕邶对面相见,永不听他说一句话,否则教师父魂魄不安、日日入梦,终于心魔丛生,灵台崩毁,悔恨痛苦,堕崖而死’。”
黎韬惊讶不已,正待追问,一叠声地起了嘈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