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七这天,沉寂了半个月的邹府终于迎来了喜事。 邹老爷醒了过来,除了有些虚弱、另生了些褥疮外,竟无大碍。 看着邹思防从半死不活到能开口说话不过一日时间,赵氏简直喜上眉梢,连带着之前的不快统统散了去:“想不到先生年纪虽轻,医术倒是高明。家中可曾开过医馆?为何此前未曾听过?”
郝白面有得色,话匣子也打开些:“啊,夫人有所不知,在下只是行医,不开医馆。另祖上曾立下祖训,只医重病将死之人,所以常年四处奔波,但从未在一处待过太久。”
其实他虽然喜着白衣,但本就生的剑眉星目,不刻意拿捏那酸腐气质时倒是瞧着爽朗,此时心情大好更是神采飞扬。赵氏日日盯着邹思防那老头子,少见年轻男子,起先心思不在此,如今却是回过劲来了,脸上竟有些红晕。 “原来如此,是我先前怠慢了,公子千万莫怪。”
停顿片刻,赵氏又开口道,“我家老爷当下虽然醒了,但我这心却还有些不安稳,公子若是能在府上多留几日便是最好,一边可多照看些,另一边也好让我备些厚礼,答谢公子的救命之恩。”
郝白很是夸张地笑了两声。 “好说好说,夫人操劳了这些日子看着都憔悴清减了不少,不如好好沐浴梳洗一番,驱驱这些日子的晦气。老爷这边便交给在下,正好还有几件须得注意的事项要亲自说与他听。”
赵氏巴不得快快离开这透着一股死气的屋子,飞快行礼道:“如此便有劳先生了。”
赵氏留下两名丫鬟给郝白打下手,自己急匆匆地回房歇息去了。 郝白推门进屋时,邹思防正在人伺候下用膳。 对方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可算是深刻体会到了活着的好处,此时正沉浸在新生的喜悦中,左一盏鱼翅燕窝,右一碗灵芝熊掌,生怕一个没留神再背过气去,从此无缘这世间山珍海味。 郝白走上前,不动声色地将邹思防那碗吃了一半的燕盏挪到一边:“老爷身子才刚刚恢复,吃不得太多这进补的东西,小心热血上行,堵了心窍。”
邹思防这才停下嘴,但眼还盯着那碗:“我每道只吃上几口,应当不打紧吧?”
郝白笑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吩咐左右丫鬟道:“你们几个去看看老爷要喝的药煎得如何了,我在这里替老爷诊脉,不便有外人在场。”
几名丫鬟互相看了看,只道这郎中是个厉害角色,自家老爷也没发话留人,便不敢多言、纷纷退下去了。 房间中一时只剩郝白与邹思防二人,那邹思防也不是个傻的,当即率先开口道:“此次我能病愈,先生功不可没,银子绝不会少了你,若有他事相求,现下便一并说了吧。”
郝白见对方开门见山,便也不再兜圈子。 “老爷可知晓此次逢凶化吉,托的是谁的福?”
邹思防没想到郝白起了这话头,左右摸不着对方究竟埋的什么心思,转了转眼珠:“自然是托先生的福。”
郝白摇摇头:“我虽有医人的本事,但若无药可用,便是神医圣手再世也束手无策。”
“先生何必妄自菲薄,我听闻那解药中有一味佛骨舍利甚是难得,先生能在一日之内将药寻来已是好本事。”
郝白故作叹息:“舍利这等宝物,岂是平常人能有的?不瞒老爷,这赠我舍利之人才真正是那世外高人,怕是一早便料到这一切,所以在下才能在一日之内便取得药引。”
他这么一说,邹思防终于有些惊讶起来:“你是说,有个人他一早料到我会生病,特意将药送与你?”
郝白郑重点头:“确是如此。除了这舍利,那人还有些话叫我传与老爷听。”
说到这,他特意压低了嗓子,“那高人特意叮嘱过在下,传话的时候不得有外人在场,免得有人左右了老爷的心思。”
邹思防做生意多年,多少是要信些这玄妙之法的,当下撑起半个身子,示意郝白快快讲来听听。 郝白清清嗓子,说出了那句最紧要的话。 “高人说,老爷此次这番劫难,实是因为拿了不该拿的东西。”
邹思防闻言色变,有些惊怒地看向郝白:“你、你竟敢探听我内宅私事,究竟安了什么心?”
郝白料到邹思防会恼羞成怒,维持住了面上的不动声色:“老爷这说的是什么话?夫人昨日带人去熊家闹了那一通,如今城里怕是没几个人不知道老爷得了块宝玉的事了,在下又何须去探听?”
邹思防一愣,知道事实确实如此,自家后院不宁根本赖不到别人头上,只是仍有些不甘:“这是我家事,与先生无关。”
郝白知道对方已经松动,当即语重心长道:“正是因为与在下无关,在下所言才不为一己之利。如今老爷手上的东西虽然珍贵,却也是祸患,如不赶紧处理掉,便是此番捡回一条命,日后也逃不过凶险。”
邹思防到底还是怕死的,本来就不太好的脸色变得更加惨淡。 郝白见状,不慌不忙从一旁果盘中拈出三枚果子,在手中搓揉一番,一一摆在邹思防的床沿上。 “邹家虽富有,却无权势,而今霍州权贵自成一体,外人难以介入,需得找块敲门砖,朱明祭便是机会。虽说祭祀名义上只是民间活动,但沈家年年都明里暗里地盯着,谁家献了祭品定会亲自接见一番,一来是全了自己的面子,二来也是要瞧瞧可有新贵可供拉拢。只要老爷肯将那玉献上,那朱明祭的风头便都是邹家的了。此为其一。”
“其二,做生意讲究一个‘和’字,前些日子老爷生病的消息怕是已经传开了,更有人传您家买卖有损阴德,这才遭了祸。这嘴长在人身上,管却是管不过来的,多少会影响那些年年买药的人。买东西,求的便是心安。朱明祭是祭神的活动,老爷若是当众将所得宝玉献给神明,便是抵了之前的糟心事,堵了那些人的嘴,于邹家生意百利而无一害。”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老爷须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虽说那东西究竟是什么还未见分晓,但东西在何处已是众人皆知,届时会有多少明争暗抢,一不小心便是惹祸上身。那些高价求玉者大都不愿声张,甚至不愿透露自己的身份,就算买卖谈成玉已离手,外人却未见得都知道,老爷便成了站在明处的活靶子,有苦说不出、有理讲不清,那才真是入了困境。”
钟离竟交代他这番话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说是要他一字不落地复述出来,显然是有些信不过他这张嘴。郝白背了许多遍,如今一气呵成地吐出来,倒也有几分那人不容置喙、丝丝入扣的说服力。 邹思防委顿的脸因为这番话而愈加沉默。 他虽贪财固执,但绝非脑筋不灵光的人,邹家家业传到他手里能做到今天这步,也不是容易事。眼前年轻男子这番话字字都好似敲在他心上,直把先前埋下的那颗钉子敲得越来越深。 他当真不知熊家心思吗?献宝不过是顺水推舟,还不是这块肥肉吞不下,拿在手里又是烫手山芋,这才到了他手里。 如今倒好,害他险些没了性命。 “两利相权取其重,两害相权取其轻。在下不负所托,已将话传到了。至于何去何从,便由老爷自个定夺了。”
****** ****** ****** 肖南回仰面躺在条凳上,盯着头顶木梁上的一只壁虎发呆。 她已经这样一动不动地躺了小半个时辰了。 腰背酸痛的厉害,她微微侧了侧身,那人的身影便撞进视野里。 钟离竟就在她斜前方的塌上坐着,一副闭目养神的样子,也一动未动地坐了半个时辰。要不是偶尔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她简直要以为这屋子里就她一个活人。 这是什么诡异的气氛。 肖南回在心里仰天长叹。 半个时辰前,丁未翔准备出门去探听郝白是否得手,伯劳向来疑心对方,便一起跟了出去。 等她反应过来,屋里便是如此局面了。 距离昨日在屋中商议朱明祭的事已经过去好几个时辰,可肖南回一闭眼耳边便是那人喊她名字的声音。更别提现在那人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晃悠了。 其实一早察觉对方便是那日永业寺遇见的人后,她就隐约有了些预感:自己的身份对方怕是早就知道。可知道是一回事,说出来便是另外一回事了。如今他就是明着抓了她的小辫子,她却连人家一根汗毛都没捞着。 江湖险恶啊。 她瑟瑟发抖地翻了个身,暗自祈祷对方不要是侯府的对头。 可如果......如果真的是对头呢? 那便......杀了他? 这个念头冒出来,肖南回自己也吓了一跳。她不是没杀过人,但在战场之外,她还从未对任何一个人动过杀心。眼下和她共处一室的人毫无武功,随身护卫又外出不知何时回来,她现在要是想动手,对方估计毫无反手之力。 可不知为何,她还是会隐隐感觉到不安。 这不安来自于人对危险本能的感应。有时候,看起来毫无杀伤力的人才是最危险的。 “你放心,我与你是同路人,算不得敌人。”
对方突然开口将她吓了一跳,竟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般。 她一个翻身从条凳上坐了起来,端起茶壶倒了一杯水,借此掩饰自己的异样:“口说无凭,我如何信你?”
刚倒满的杯子被一只纤长的手端了起来,手的主人将杯中水一饮而尽,又将杯子放回桌上。 “你没有别的选择。”
我有。 杀了你就是一种选择。 肖南回望着那空杯子舔了舔嘴唇,手指不自觉地摸上桌子的下沿,她在刚住进来的时候便在那里藏了一把匕首。 她该不该用整个侯府的安危来赌这一局呢? 就在此时,房顶传来一声细微声响。 啪嗒一声。 那只刚刚一直趴在屋梁上的壁虎不知为何掉了下来,正落在两人之间的桌子上。 它惊慌失措地在那茶杯与茶壶间挣扎了一番,突然断了自己的一截尾巴,随后急匆匆地逃走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打断了肖南回的思绪,她有些怔然地看着桌上那还在扭动的半截尾巴,对面的人却在此时笑了起来。 “你瞧,一只小小的壁虎尚且知道断尾求生,人也一样。”
她语气不善:“你这话是何意?”
钟离竟的嘴角还残存着一点笑意,让人分辨不出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自然是说邹思防的事。不然,你以为呢?”
肖南回默不作声。 她以为?她才不会承认:刚刚的某一瞬间,虽然明明刀在手中,她却有一种自己才是鱼肉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