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到!青怀侯府肖南回接旨。”
嘹亮的嗓音将肖南回从宿醉的昏沉中唤起,她勉强翻了个身,只觉得肚子里好似有块火碳一样烧得她难受。 身上衣裳还是昨夜喝酒时的那件,靴子也只脱了一只,她一头栽下床来,晕头转向地被杜鹃从房里拉了出去,人都跪在地上了还没反应过来要接旨这件事。 “可是肖南回肖队正啊?”
那内侍官斜着眼从上方瞥了她一眼,反复确认眼前这个发髻散乱、衣衫不整的女人就是他要宣旨的对象。 肖南回想要朗声开口,一张嘴嗓子却劈得走了音:“正......是。”
呃,接旨什么礼仪来着?她这不算是冒犯皇帝吧? 等等,为什么会有圣旨?为什么接旨的不是肖准而是她?该不是丞相府那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到皇上跟前说了什么吧? 她想起昨天在军营里肖准告诫她的话,心下一凉。她当时好像确实在回来的马车上说过皇上的坏话,说过什么来着? 她忐忑不安地等着,胃里还烧着、冷汗却从额角滑落,偏偏那宣旨的内侍倒是不急不慢,还在摆弄圣旨。 天成圣旨要封三道玉扣,宣旨时要一一将玉扣拆开示意,以证圣旨自皇帝亲笔落字后无人拆阅。 “青怀侯府肖南回听旨。肖卿贤劳,乃朝廷之著典,英勇锄奸,杀敌千百,亦洁己自修,与人不苟,负壮心于收复疆土之计、兴复兵甲之事,乃兹特封为光要营右将军一职,赏黄金百两,光要甲一副。钦此。”
肖南回呆呆听着,愣了片刻这才接过圣旨叩拜。 “臣肖南回接旨,叩谢圣恩。”
“恭喜右将军,又是转营又是升官,择一吉日进宫叩谢圣恩吧。”
内侍官一行浩浩荡荡地出了门,她还站在原地没回过神来。 皇帝居然升了她的官位,还赏了金子? “喂,发什么傻呢,皇帝赏金子了,不开心么?”
杜鹃将那盘黄灿灿的金子小心托起来,心里已经开始盘算着要如何用这笔钱给府上添些家用,“今早说宫里来人的时候吓了我一跳,以为是你这次闯了祸,没成想竟然还有点功绩,先前怎么没说呢?害得我一个劲地数落你。”
肖南回不知为何却有些开心不起来。 “杜鹃,右将军这个职位你觉不觉得有些耳熟?”
杜鹃心思明显没在这里,摆弄着那一百两黄金,喜上眉梢的样子:“有吗?我倒是头一回听,管他什么称呼,总之也是个将军呢。”
天成有过右将军这个职位吗?好像没有。可她为什么觉得好像不久之前听过类似的称呼呢? “左将军现下是谁来着?是余将军吗?”
她记得之前似乎一直是余禁在这个位子上的。余禁和肖准在战事上向来意见不合,可最近却好久没听过两人争执的消息了。 杜鹃小道消息灵通,不知想起什么话匣子便打开了。 “余禁余老将军?好像不是啊,前阵子听医馆的人传他得了风痹之症,医了好久都不见起色,皇帝便准他告病还乡了,但新提了烜远公家的二公子做了左将军。哦对了,那会你人还在霍州,应该是没听说这事。烜远公家的二郎你还有印象吧?我记得你小时候还和人家有过一面之缘呢,诶呦前些天他回城的时候我见着了,那可和小时候一点都不一样了。这男子长成后还真是变化大......” 杜鹃还在絮絮叨叨,肖南回已经左耳进右耳出完全听不进去了。 夙平川,烜远公家嫡出的二公子,今年十八岁,比她小上两岁。 十年前,她在人家的后花园打掉了对方一颗门牙。 这种事她当然记得。 那能叫一面之缘吗?那是一牙之仇吧。 她又想起来前几日才刚见过他。 她还舔着脸问过人家:是否认识她? 现在想来,确实认识。 天成以左为尊,也就是说夙平川官大她一级,两人又同属一营官位相似,免不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命运。 这下可好了,除去许束,她又多了个添堵的人选。 肖南回苦笑,这皇帝老儿当真不是故意的么? 就这档口,肖准迈进院来,身上仍穿着朝服,显然是刚刚从宫里回来。 肖南回喃喃开口道:“义父,皇帝升了我的官......” 肖准的脸上也并没什么喜色,只淡淡点了点头:“嗯,我方才遇上了来传旨的内侍官,已经听说了。”
她似是回想起什么,略微有些忐忑:“那位要我进宫谢恩,我是不是该准备些什么?什么时候去呢?用不用提前通报一下什么的......” “放心,这些事我会让陈偲帮你准备妥当。”
正说着,陈偲脚步匆匆地进来,哭笑不得地看一眼肖南回。 “姑娘,姚公子今早在后门等您大半个时辰了。方才传话过来,说是西街丰字号茶馆见,若是不去,以后便都不必见了。”
肖南回面色一白,昨晚记忆断断续续浮上头来。姚易这人十分的小心眼,那张邹府宅院的图纸看起来又十足的金贵,她要是不走上一遭日后怕是少不得要脱层皮的。 “义父,我去去就回。”
她急匆匆要往外走,杜鹃连忙快步跟上,一边唠叨着一边伸手去捯饬她的一头乱发:“你要是这副样子出门,以后别说是府上的人了。好歹擦擦脸......” 两人的声音渐渐走远,肖准仍立在原地。 陈偲双手微拢于袖中,许久才低声开口说道:“侯爷,升官发财而已,不一定就是坏事。”
肖准没说话。 他确实请奏皇帝将肖南回调入光要营,但绝没为她邀功请赏。 高处不胜寒,这个道理他很早就懂了。 皇帝的心思,向来深如幽潭。希望就如陈偲所说,一切都只是他的无妄揣测吧。 ****** ****** ****** 肖南回赶到茶馆的时候,门口早有伶俐小厮在等她,显然是早就料到她一定会来,见她一露面便引路去往楼上雅间。 姚易这拿捏人心的本事当真是厉害,心尖上怕不是住了只狐狸。 莫名的,她眼前闪过一张神情淡漠的脸。不知若是这两人对上了,又会是谁占了上风呢? “客官,到地方了。”
肖南回转过神来,一定是霍州之行诸多不顺,她才会频频想起这些事吧。 “有劳。”
拉开那扇轻巧格栅小门,又撩开三层重围,这才现出后面的雅室。四周陈设简单、光线柔和,安静地仿佛深处竹林深处而非闹市之中。这是谈事情的人最喜欢光顾的地方。 姚易正与一名须发斑白、书生打扮的中年男人对饮,见肖南回出现,露出一个招牌迎客笑。 “肖大人到了。”
肖南回楞了一下,半晌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在叫自己。 她早上才刚接了旨,这会便成了肖大人。姚易这家伙,消息未免也太快了些吧? “这位是吴醒吴先生。先前楼里的许多字画都是仰仗先生门路,你也是知道的。”
你那歪门邪道的生意,我知道个屁。 “见过先生。”
肖南回微笑着行个礼,坐在姚易身旁,手指暗搓搓地去拧姚易的胳膊。 姚易抽出胳膊,装模作样地烹起茶来,手上倒腾着嘴上也没闲着。 “先生方才还在同我讲起,说上次那批字画差点还没运到,便被那山匪给劫了。”
“就是就是。”
那吴醒忙不迭地点头,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山匪?肖南回疑惑瞥一眼姚易。这都城附近,哪里会有山匪呢?别人兴许含糊,姚易这精明鬼不会不知道啊。 姚易却好似压根看不见,不慌不忙地满上三杯热茶:“欸,好在将军也不是外人,这光要营的差事不就是在都城附近溜达么?日后见了吴先生的车马多多关照一番想来不是难事。你说对吗肖大人?”
肖南回一口热茶呛在嗓子眼差点烫死。 原来是在这等着呢。 这吴醒想来是个读书的死脑筋,平日收集字画也不问细节,手下人兴许做了些手脚坑了他,姚易不好点明,只将她这新官上任的将军做了个顺水人情,大家皆大欢喜。 那厢吴醒不知这些弯弯绕绕,面上颇有几分殷切期盼:“肖大人不语,可是有难处?”
肖南回咽下那口茶水,只得摇摇头:“也不是什么大事,先生不必忧虑。”
吴醒喜上眉梢,忙不迭地道谢:“如此便多谢肖大人了。大人不知,我上次损失的那批书卷有多么可惜,当中很多都是孤本,是我花费数年才从各地搜集的......” 读书人聊起书来那真是滔滔不绝像是决了堤的江河一般,然而十句中当有九句废话,肖南回几乎插不上嘴,一边喝茶一边在一旁听了个七七八八。 这吴醒是当今太常博士廖君禾府上的书库管事,廖君禾喜好古书古籍,但平日里官场事务繁忙,无暇自己打理,书库中又典存众多,平日里负责清点修补的工作便交由吴醒负责。他喜爱书画,尤其痴迷名家古迹,奈何一介库管手头颇紧,也没什么金银满足自己这点爱好。 姚易便是瞧中这一点,将吴醒纳为了自己的“供货者”。望尘楼常有些附庸风雅的茶会,少不了要拿出些实在东西来撑场面,西街上古玩字画店的东西客人们都瞧不上,价钱又黑得很,似吴醒这般的来路要划算得多。 先前这吴醒也是自恃清高,说什么也不愿意与青楼掌柜扯上关系,姚易略施手腕让对方尝了甜头,又给足了面子,这一来二去才有了如今的往来。此番“借花献佛”也是为了巩固这段利益关系。 几轮茶过后,吴醒终于有些说乏了,姚易这才微笑着接过话茬。 “瞧咱,这说了许多,差点忘了正事。”
来了,不想面对的事还是要来了。 姚易将那眼熟的竹筒拿出来放在案子上,肖南回瞧着那竹筒咽了咽口水。 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她觉得这种事最好还是她自己开口解释一下。 她有些尴尬地笑笑:“那个......姚易之前可同先生提起过出了些状况?”
吴醒茫然摇摇头,而后反应过来什么,脸色一变:“什么状况?”
肖南回咬牙瞪一眼姚易,后者一脸安然自若、等着看好戏的模样。 调整好表情,她斟酌着开口道:“嗯......突发状况,您也知道,前些日子天气不好。欸,要怪就怪这竹筒的封口做的不严实......” 吴醒已经听不进去话,颤颤巍巍地端起茶水喝了一口:“受、受潮了?”
肖南回的头快要低到桌子下面去:“......打湿了。”
吴醒手中杯子“哐当”一声落地,整个人都瘫在席子上。 她试图挽回一点局面,伸出手掌比了比:“其实也没有很大一块,也就手掌大小的一块水渍......” 吴醒依旧痛心疾首的样子:“罪过啊罪过......” 肖南回撅着屁股给吴醒行了个礼,真心实意道:“在下自知罪过深重,先生有何要求尽管提出,肖南回愿意一力承担,弥补这次的损失。”
吴醒有气无力地抬眼看看她:“这图纸全天下便只有一张,你要如何弥补?”
肖南回哑口无言,只能沉默。 一旁一直未说话的姚易终于微微挪了挪屁股,将吴醒那掉落在地的杯子捡起来,用素巾擦了擦干净。 “肖大人真是幽默,这一番话说得我险些都要信了。”
肖南回不明所以地望向他,吴醒也挣扎着撑起身子来:“姚掌柜此话何意啊?”
“肖大人方才是在和先生开玩笑呢。不信的话,先生亲在打开这竹筒验验东西便知道了。”
吴醒将信将疑地将案上竹筒打开、取出里面的东西展开来一看,确实是那邹府宅院的图纸。只见那图纸分毫未损,哪里有什么水渍。 这回轮到肖南回瞪大了眼睛,姚易假装看不见,乐呵呵地对着吴醒道:“肖大人先前借用的是我让楼里人照着原图做的仿品,先生这般贵重的东西,姚某怎敢怠慢呢?”
原来如此,想来姚易是预想到她此去霍州必定经历艰险,所以一早留了后手。 这正印证了她很早以前便的得出过的结论:姚易虽然长得丑了些,嘴下也无德,但办起事来还是很靠谱的。 吴醒看着自己心爱的宝贝失而复得,心中欢喜不言而喻。 姚易随即又拍了拍手。 隔间门板拉开,一名小僮恭敬地将一支用蜡封口的红漆筒放在案上,而后安静地退下。 姚易将那红漆筒一并呈给吴醒:“竹筒不防潮,这是漆过的楠木画筒。先生下次再装这等稀罕物,便用这个吧。”
吴醒虽然酸腐,但绝对认得这好东西,当下连声道谢地收下了,小心将那张“屡经波折”的宅院图纸拿过来准备收起。 不光物归原主,还附带送了份礼,这吴醒看来是彻底逃不过姚易的手掌心了。 肖南回下意识地想要上前帮个手,余光瞥过那张薄纸的左下角,目光突然就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