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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绕岩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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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过三目关,周遭景致便大不同。  远处虽还是绵延不断的戈壁,但越深入腹地,植被便越茂盛起来,脚下不再是坚硬干涸的砂石地,而是变成了掺杂细沙的松软泥土。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醉人的气息,那是只有新鲜树木花草才能散发出来的味道。  四处虽然明面上不见兵马,但早有布兵痕迹,肖南回越看心越沉,只觉得诚如肖准所言,碧疆一战很可能将是一场苦战。  如今的岩西已经被南羌人同化,南羌不喜修建城池,而是以游牧地域划分领地,各个领地内有独立的寨子,寨子内由一族主母当家,依靠宗族势力发展壮大,外部形式松散广布,内部高度团结,极难攻克瓦解。  这是人心组建而成的堡垒,比什么铜墙铁壁都坚固。  刺杀康王的人听起来像个南羌人,很可能就出自那些寨子,可究竟是哪一个寨子、白氏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一切都还是未知数。  行进的队伍终于放缓了脚步,四周的天色也已经彻底暗了下来,肖南回估摸着,应当已是亥时左右。  四周的布哨更加密集起来,高耸的瞭望塔一座接着一座,她不敢抬头细看,只能借着身边骑手的火把打量四周方寸远的地方,在心中记着路线。  他们似乎进到一处山坳当中,只是戈壁中没有高山,此处更像是一座巨大的砂岩,而孙府的大门便立在这砂岩脚下。  姓孙的到底还是个岭西人,就算已经投奔了碧疆和南羌人的怀抱,骨子里压根住不惯低矮的夯土房,更不要说胡杨木搭建的简陋寨子了。这处宅院大体上还是岭西院落的模样,只是野心颇大地修成了行宫制式,处处透着主人那嚣张的品味。  领头的骑手勒停了坐骑,翻身而下清点队伍中的女眷和货物。  经历了方才那一场杀戮,整个送亲的队伍一片死寂,在流干眼泪之后,那些女眷的脸上便只剩下麻木,加上将近一整天的长途跋涉,每个人都散发着说不出的疲惫感,那几个骑手甚至用不着摆出凶神恶煞的样子,便能将这二十余人像羊群一般赶来赶去。  “你们几个,跟着他到那边去。”

其中一个骑手突然发话、指向另一边,肖南回抬眼看了下近在咫尺的孙宅大门,无论如何也不能甘心就这样被挡在外面。  “快点!别磨蹭!”

人群缓慢移动着,落在最后面的肖南回一步三回头地看向骆驼背上的田薇儿,突然下定决心般转身冲了过来。  “小姐,我不能丢下你一个人啊!”

田薇儿僵硬低头,便看见一个脸色蜡黄的婢女此刻正抓着她的裙角不放手,似乎有点眼熟。  与她同乘一骑的骑手厌恶地看一眼,抬脚便踹。  那婢女倒也不躲,结结实实挨了一脚,踉跄退了几步,却一把薅住了那头骆驼的尾巴。  骆驼嘶鸣一声,原地转了个圈,将骑手和田薇儿一同甩了下去。  肖南回暗叹一声,咬着牙上前一步,让田薇儿落在自己身上,当了回人肉垫,趁机抓住她的手,大声道:“小姐你忘了吗?你的癫疾若是犯了,连个会配药的人都没有,身体怎么受得了?”

田薇儿目瞪口呆,不知自己何时多了个会发癫的毛病。不远处的伍小六则两眼一闭,一副快要晕死过去的模样。  肖南回不敢去看周围人神色,手下力道收紧,死死攥住田薇儿的手,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小姐,我和小六是田府出来的人,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你就将我们带在身边照顾你吧。”

从出嫁开始便似傀儡一般任人摆布的田家小姐,此刻终于回了魂。  她再蠢也该知道,孙家绝不是什么好地方,刚刚在三目关的那一通下马威就是最好的证据。虽说眼前这两个看着也中用不到哪去,但好歹是自家带出来的不是吗?若是等到深陷孙府再谋出路,那才真就成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这不是刚刚撒泼的那个?看样子是个刺头,这才多一会就又出来找事,要不连她那个胖阿弟一起宰了算了。”

“就是,瞧着那样肥,怕是个费粮食的。”

骑手们不怀好意的笑声传来,肖南回几乎能感觉到身后正在接近的杀气。  “军爷。”

田薇儿终于开口了,声音虽有些柔弱,但清脆悦耳,让人没来由生出几分怜惜之意。特别是那声军爷让那几个骑手颇为受用,要知道他们干的是见不得人的勾当,平生最恨别人瞧不起,这声军爷虽说是叫高了,但落在耳朵里特别舒服。  “军爷,我自小身子就弱,这两个奴才也算一直跟着我的,多伶俐倒也说不上,但绝对忠心本分,几位爷看在小女子的份上,便让他们随了我吧。”

肖南回看着田薇儿娇弱的模样,这才发现这世界上最容易掌握的一门手艺就是说瞎话。在她和伍小六的言传身教下,田薇儿这方面的造诣简直是突飞猛进。  那几名骑手听罢将询问的目光转向那名领头鹰钩鼻。  “克桑,你来决定吧。”

那叫克桑的首领不置可否,他缓缓向三人走来,先看了看田薇儿,随后突然出手掐住了肖南回的脖子。  “女人,我记得你的脸。不要耍花样,这里是碧疆,杀人可不止掉脑袋这一种死法。”

肖南回被掐得喘不上气,她拼命控制自己想要还击的本能,终于等到对方松了手。  大口喘气间,她听到那人交代道。  “让他们两个跟过去吧。”

****** ****** ******  夜已深,孙家大宅内似乎一片宁静,只是细细去听便能发现,这宁静中掺杂着些许细微声响,听着让人隐隐不安。  田薇儿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肖南回暗自叹息。  那是女子压抑的呜咽声,伴随些许重物落地、钝物撞击的声音,模模糊糊听不真切的样子,却堪比地狱里的鬼哭狼嚎。  一直在前带路的嬷嬷蓦地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来,露出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老爷今日收了几个南羌美人作伴,此时正在教她们品茶作画,没时间招你前去伺候。”

田薇儿几乎毫不掩饰地松了一口气,那嬷嬷瞧见了,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不过田小姐再怎么说也是我们孙家刚过门的新妇,该守的礼数总该守的。老爷今日不便完礼,你便穿着嫁服等着吧。老爷若有吩咐,我会随时叫人来传你的。”

说完,不等田薇儿有所反应,便将刀子般的眼神狠狠投在肖南回和伍小六身上。  “你们两个,得跟我学学规矩,省得以后给你们主子丢脸。”

伍小六的小腿肚子开始哆嗦,肖南回把他往旁边挤了挤,一个跨步凑近那嬷嬷身边,用土到不行的宿岩方言、怯生生道:“一切都听嬷嬷安排。只是......”  “只是什么?”

肖南回将手指插进头发用力搔了搔,几个可疑的黑点便蹦了出来。  “......东城水太金贵,我和家弟有半个月没洗过澡了,身上痒得很。不过嬷嬷如果不嫌弃,我们愿意先学规矩!”

那嬷嬷果然后退三步,嫌恶之情写在脸上。  “腌臜东西,滚去后院马厩洗干净再进这院子!要是到时候脏了老爷的眼我扒你们的皮!”

肖南回点头哈腰地应着,那嬷嬷不敢久留,唯恐沾上什么虱子跳蚤,飞快撤了出去。  偌大的院子再次安静下来,那若有若无的呜咽声又钻入人的耳朵。  一天的惊吓如今涌上心头,田薇儿再也承受不住,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 ****** ******  折腾了半个时辰,肖南回总算将田家小姐收拾妥当安顿下来,往窗外一看,离天亮也就还有个把时辰。  她没心思睡觉,借着夜色将孙府能转的地方都转了个遍,之后才小心回到田薇儿的院子。  田薇儿的房间没点灯,四周黑漆漆的。  黑暗中有个胖墩的背影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和半个时辰前她离开时没什么两样。  “伍小六。”

对方缓缓转过身来,露出一张幽怨的胖脸。  “喂,你那是什么眼神?是对救命恩人该有的态度吗?”

伍小六仿佛刚刚被解了穴,愤怒地啐出一口口水:“我呸!要不是被你拉进这火坑,还轮得到你来救?早知有今天,我当初宁可被你开膛,也好过来这担惊受怕!反正我也没爹没娘了,在这世上也算无牵无挂,真要死了倒也干净......”  一阵糕饼的香甜气息飘入他的鼻孔,打断了他那无处发泄的愤怒,方才还要死要活的心如今被旺盛分泌的唾液淹没,他那圆滚滚的肚子随即发出一声响亮的肠鸣。  肖南回毫不意外地挑了挑眉,将手里那半块温热的、透着奶香的糕饼递了过去。  伍小六的自尊心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谁、谁要吃你偷的东西!”

肖南回默不作声,将糕饼放在石桌上,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又慢条斯理地从怀里掏出一大包粗布包着的馒头、甘芋,末了还有一只装了水的茶壶。  “哦?看来你心意已定,决心选择饿死在这条路上了。”

伍小六的眼睛移不开那块糕饼,终于还是伸出了胖手。  “吃吧,就算是要死也吃饱肚子再上路,不然小心成了饿死鬼,下辈子投胎成猪啊。”

伍小六的腮帮子被糕饼塞得满满的,许是想到先前的种种不易,眼中有泪水在打转,嘴上还硬得很,含糊不清道:“你又没投过胎,你怎么知道?”

“我没投过胎,可我挨过饿啊。”

肖南回一边满不在乎地说着,一边往嘴里塞着馒头,伍小六这才发现,这女人比他还能吃,这一会功夫已经吃了三个馒头。  “挨饿的滋味真不好受,有时候会觉得去死可能还轻松些。可那时候我太小了,就算想死都不知道该如何去死,日子便那么一天天地挨过来了。”

伍小六吃急了,打了个嗝:“那和投胎成猪有什么关系?”

肖南回抓过一旁的茶壶,给他倒了杯冷掉的茶水:“你不知道么?人死之前要是有执念,就会带到下辈子去。死之前吃不饱,下辈子就想着能吃饱,把其他的什么事都忘了。佛祖一看,这还不好办?直接就给你扔畜生道去了。”

伍小六喝饱了水,将信将疑地看一眼身边的女人:“瞧你说的头头是道,可我看你长得又高又壮、母老虎一般有力气,可不像是挨过饿的人。”

肖南回忍这难听话忍地额角爆出青筋:“那我看你如此肥润,更不像挨过饿的人。”

伍小六一脸认真:“我这是虚胖,从小就这样。以前我家的黍子都是数着粒吃的,有一次我偷吃过后放些壳子进去充数,被发现后暴打了一顿,小命差点就交代了。”

这是要和她比惨?肖南回冷笑一声。  “你家还有黍子?我家连米缸都没有,印象中我的米缸就是那些进城商人拴马的马槽。饿急的时候,我要同畜生抢吃的,有时候商户有钱,马槽子里放的是燕麦,我能高兴好几天。现在想想,真是又好笑又可怜。”

伍小六呆呆地看她看了片刻,随后咬咬牙道。  “你赢了。”

院子再次安静下来,只剩咀嚼东西的声音。  又过了许久,肖南回终于填饱了肚子、就势躺在石桌上,抬眼看向微微泛白的天色,突然开口问道。  “伍小六,你算是地道的宿岩人吗?”

伍小六哼唧一声,算是默认。  “我问你,你有没有听说过这一片有什么杀手组织,或者发生过什么离奇命案?”

“有多离奇?”

肖南回试图组织语言:“这个组织的人......所有人都长得一样。嗯,也不是一样,就是好像都被毁容过似的。而且,他们是用飞线杀人的。”

这一回,伍小六那边就陷入沉默了。  她等了一会不见有回音,转头一看,那胖子早就一头栽在石桌上打起了鼾。  她也真是被这岩西的风水迷昏了头,竟想向一个家奴小厮打探江湖之事。  躺了一会,她干脆起身往屋里走去。  离天亮还有些时间,她决定借那田家小姐的软塌用一用,养养精神。  听着身后的脚步声进了屋子、门扉“吱呀”一声关上后,伍小六的鼾声便停了下来。  他睁开眼,从石桌上爬起来,抹了抹嘴上沾着的糕饼渣子,脸上带着几分挣扎和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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