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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贪食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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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营中的帐子大多是行军所用,按照屯、伍、队、卒依次划分,各小营归属不同的大营掌管,行军驻扎时排列分明。  就在光要营和黑羽营两处营地的分界处,有一个明显多出来的小帐子。如今,那小帐子中隐隐传出南羌女子低沉婉转的歌声,透着一股悠然自得的开心劲。  随军生活,最紧要的就是懂得“抓住好时候”。  这是莫春花悟出来的真理。在这种难得不用担心衣服被风吹跑的好天气,她要抓紧将能拿出去晾晒的东西都晾出去。  抱着最后一捆羊皮褥子往外走的时候,她迎面和人撞了个跟头。  因为手里抱着东西,莫春花的重心有些不稳,被撞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粗硬的沙土地将她的屁股硌得生疼,羊皮褥子也散了一地。  她抬眼一看,就瞧见肖南回的一张大脸,神色忧郁得很。  莫春花鼻孔出气:“肖南回!你是眼睛里糊了眼屎吗?!瞧不见我正往外走吗......”  半晌,对面没有反应,她爬起来才发现,肖南回已经将地上的羊皮捡了起来,抱进了帐子。  莫春花一撩帘子紧跟在后面,瞧见对方的后脑勺,半长着嘴怔然开口问道:“你、你的头发怎么......”  肖南回暂时没工夫搭理她,将羊皮往榻上一扔,一屁股坐在上面,一脸心事。  半晌,莫春花终于把嘴合上了,脸上却显出一种有些猥琐的神情。  “哦,我知道了。”

对方那声“哦”音调拉得老长,听得肖南回耳朵发烫。  她忿忿回头:“你知道个屁。”

莫春花对她的反击毫不在意,依旧两眼放光。  “那你倒是说说看,为什么你去教皇帝习武、教得头发都散了?”

肖南回手里摩挲着那半块玉,心里有些发苦。  “我问你,先前皇帝的起居可是你在料理?”

“料理过一阵子。为啥问这个?”

肖南回五指张开、合上,又张开、又合上,最终艰难问道:“那个......你可有见过皇帝的常服中,有月白色的衣裳?”

莫春花两眼望天:“皇帝那么多衣服,我哪里记得过来。”

“欸。”

她沉沉叹气,“那就是有了。”

“有又怎么样,没有又怎样?你倒是说清楚啊?”

说清楚?  “我自己都不清楚,又要如何同你说清楚?”

肖南回有些郁闷,郁闷之外又生出些怕的感觉。她也不明白自己在害怕什么,只觉得不能细想先前的许多种种,对那细想的结果尤其不愿面对。  她从榻上坐了起来,决定换个话题。  “我没在的时候,可有书信传来?”

莫春花显然对她上一个回答有些不满,扭过头去:“没有。”

她不死心:“一只鸟都没看见过?”

莫春花悄没声地拿了肖南回的一缕头发,在手指上恶狠狠地打了一个结:“这事,你该去问那个姓鹿的。”

她眨眨眼,这才想起来之前的事。  自从与伍小六等人分别,夜枭已经很久没有来找过她了。她也自然失去了伯劳、夙平川等人的消息。  这都拜鹿松平所赐。  前方战事吃紧,这几日大军频繁离营,鹿松平加强了王帐所在位置的守备工作,一切规章制度都日渐严苛。便是连传书用的鹰鹞都禁了,军报只依靠战马快传。  肖南回起先不解,后来才有些明白其中缘由。  传闻南羌人某部族乃是当年枯衣氏后人,能识鸟兽语,鹿松平疑心病很重,加上之前夜狩蝠群的经历,他只觉得任何可能泄露王帐所在的隐患都要从根本上杜绝。  也不怪他如此小心,帝王亲征、又无子嗣,一旦有个三长两短,天成必将大乱。  她又想起数月前离开阙城时、护送的那一群入宫去的妙龄少女们,也不知皇帝亲征前,是否有一一临幸过那些美人、为自己留下个一儿半女呢?  莫春花见她许久不语,又凑上前来。  “瞧你差事结束得这样早,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再教我几招?”

肖南回瞥她一眼,故作懒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躺着睡大觉。”

莫春花瞧着那张懒洋洋的脸,气不打一处来,抓住对方屁股底下的羊毛毡子奋力一抽:“睡大觉?我看你今晚都别睡了!”

肖南回只觉得一股大力袭来,自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莫春花得意地看着她转身要走,她上前一把抓住羊毛毡夺了起来。  莫春花虽然有一身蛮力,但到底不如她一个习武的,僵持了一会败下阵来,左右又有些气不过,伸手去掰肖南回的手腕,方一下手,掌心便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  “哎呦!”

她痛地松了手,肖南回后知后觉抬起手来,这才想起来手腕上还带着个环。方才莫春花的手,便是被上面那尖锐的凸起刺了一下。  “怎样?”

她有些抱歉,莫春花却又气又委屈。  “你这个死婆娘,就知道欺负我!”

肖南回挠了挠头,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这是皇帝给的,又不赖我。”

嗯?皇帝给她这玩意的时候,好像说过这是个可以出入他左右的凭证?  那她方才折腾的那一遭又算哪出?  肖南回脸上的表情更加悲愤了,抬起手腕的那一瞬间,她突然又想起来一件事。  将那铁环转了转,她果然瞧见了那处錾在凸起处的古怪文字。  先前她没太留意,因为她根本不认识那个符号,以为那可能是黑羽营的什么标识。可这几天下来,她并没有在黑羽营其他地方见过这个标志,直到刚刚......  “莫春花,你认识这个吗?”

莫春花手掌仍火辣辣的,气呼呼看她一眼,咬着嘴唇不说话。  南羌算是异族,有些部族还保留着上古时候使用的文字,莫春花虽然没进过书苑,但应该比一般的天成人见多识广那么一点点。  她厚着脸皮凑近些,拿出从前同姚易打交道时练就的本事:“你帮我瞧一眼,我教你三套拳法。”

莫春花“哼”了一声,朝她勾了勾手指,肖南回连忙将自己的爪子递了过去。  莫春花一阵前后左右地看,直看得她有些焦躁。  “你到底认不认识?”

“别吵。”

莫春花又将那铁环离近看了看,胸有成竹地说道,“认识。”

她两眼放光:“当真?是什么?”

“不知道。”

肖南回一口气憋在胸口,化作一声咆哮:“不知道你说认识?!”

莫春花掏了掏耳朵,瞪着两个无辜的大眼睛:“我见过,自然是认识,但我又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她顺了顺气:“在哪见过?”

莫春花作低头沉思状:“就......我很小的时候,还没进府那会,有一次旁边寨子里的公羊跑出来吓到了我,梦魇了三天三夜,我阿嬷请了一个过路的老法师来做法,我记得他的铃杵上就有这个标志。”

小时候?梦魇?法师?  她皱起眉头:“你......确定?”

莫春花非常肯定:“嗯,我确定。看起来真的差不多的样子。”

肖南回叹口气,觉得自己在浪费时间。还是等到回阙城的时候再去问姚易好了。  “不过,你为什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这手环不都在你手上有些日子了?”

肖南回抿了抿嘴唇,没说话。  她眼前闪过的,是方才那光线昏暗的小帐内、那卷摊开的书简。  这一切,都是巧合吗?  皇帝在看的,究竟是什么呢?  ****** ****** ******  自从那日武场的大风过后,戈壁中四季不停歇的风似乎突然消失了。  肖南回平日里用来挡风沙的巾帽已经被她扔到了角落,只偶尔想起来时翻出来包一包头发。  她那根从阙城开始带了一路的簪子,是彻底找不回来了,只得学着莫春花的样子将头发编起来,末了用布绳胡乱捆一捆完事。  而教□□这门差事,自那日之后居然也就那么不了了之。皇帝以军务繁忙为由,不再召见她,就连鹿松平也忙得不见人影。她甚至有种错觉:或许应承下来学武一事,根本就是皇帝为了让丁未翔安心上路的“缓兵之计”,而鹿松平那厮也一早就有所察觉,只是配合演戏罢了。  想到这,肖南回心底有些说不出的小失落,她把这归咎于对皇帝“不上进”的惋惜之情,将教习的热情全部投入到了莫春花身上,直把对方练得腰酸腿疼、叫苦连连。  私心作祟,她会将营里巡视的活揽下来,带几队人在附近山丘侦查,借此机会爬上沙丘登高远望,希望能看到夜枭的身影,却最终还是什么也没等来。  皇帝虽要她“贴身”随侍,却并不会像带丁未翔那样将她时刻带在身边,她偶尔仗着手环在王帐跟前晃荡片刻,也是希望能听到关于肖准的消息。  哪怕是丁未翔的消息也好。  丁未翔许诺过三日可达上游,可不知为何,白氏的人近来突然便停止了在三目关一带的试探,就像是已经听到了什么风吹草动一般。  两方暂时休战,交战线上却透着令人不安的寂静。胆大的秃鹫时常盘桓在天沐河裂谷之上,聚集分食着战死兵卒的尸身,如黑云一般百里之外仍可见。  肖南回接连两日都睡得不太踏实,虽也不到失眠的程度,但每到午夜子时初刻左右,都会莫名其妙地醒来。  她觉得这和最近有些反常的天气有关。  前日,随军的太史令向皇帝请罪。请罪的原因是:未能尽到日观天象的职责。  宿岩是古时地名,意为星宿之岩。只因此地古时便空旷晴朗,地势高处是观星的好地方。  这样的地方,竟然接连数夜不见星辰,只有一轮模模糊糊的月亮挂在天上。  莫春花前几日晒毡毯忘了收进帐子里,几张羊皮一晚上的功夫便好似丢进河里泡了水一般。这在宿岩这样干燥到拧不出一滴水的地方,实在是件荒唐事。  一眨眼,距离丁未翔离开已经过去了五六日。  为了节省用度,帐子内的油灯早早便熄了,肖南回在黑暗中睁着眼,盯着头顶粗糙的油毡布发呆。  耳边已经莫春花熟睡的呼噜声。这姑娘这几日累得很,一沾枕头就不省人事了。  肖南回翻了个身,藏在枕头下面的那半块玉佩露出一角来,直落在她眼里、彰显着自己的存在。她愤懑将它塞回枕下,又狠狠合上眼,心中默念:眼不见、心为净。  她应该为肖准担心才对,却总被这没头没尾的事分了心去。  或许等到丁未翔得手后,各路大军便会在碧疆汇合,到时候她就能名正言顺地见到肖准了。他们重逢的情形会与以往不同吗?毕竟他们许久未见,他还没见过她披甲的样子,会不会认不出她来呢?  她的嘴角微微勾起。没有关系,她可以认出他就好。  可转念想到肖准沙场搏命、生死一瞬,她却只能窝在这憋屈的小帐子里,做什么劳什子皇帝近卫,肖南回的心里又火烧火燎地难受。她只期盼那关于战事的转折点快些到来,届时无论结果如何,她定要请命回到肃北营,再与他并肩而战。  在各种纷杂烦扰的思绪中,肖南回陷入轻浅的睡梦之中。  细细碎碎的记忆碎片、混合着帐子中愈发潮湿的空气,将她的脑子搅得昏昏沉沉。  恍惚间,她又回到了那晚彤城的康王行宫中。  头顶盘踞的巨大兰花消失不见了,从雪迷大殿正中的天井望出去,那里悬着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  滴答,滴答。  有什么液体滴落在地板上。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手心里静静躺着那半块玉佩,上面还滴着水,仿佛上一瞬才从池水中捞出来。  环顾四周,倾倒的桌案残局却消失不见,只有一个月白色的身影背对着她、就站在碎裂的王座前。  “南回。”

有人唤她,是她最熟悉的声音。  肖南回欣喜转过头去,果然见到肖准的身影就立在大殿的门口。  月光从他背后轻柔地洒进来,勾勒出一道剪影。  她有些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唤她的语气是那样熟悉而亲切。  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想要向殿外走去,可走了几步,她似乎想起来什么,又停了下来。  她慢慢转过头去。那道月白色的身影还立在王座前,安安静静、一动不动。  一个声音在她的心底说道:肖南回,你得看看这个人究竟是谁。  双脚仿佛着了魔一般,她调转方向,向着黑暗中的王座走去。  “南回,不要过去,那里很危险。”

肖准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隐约透着一丝焦急。  危险吗?她好像也知道那里很危险,但只看一眼,应该没有关系吧?  只看一眼,义父。看完过后,她就可以放下这件事,永远不再想起了。  十步远、五步远、三步远。  她已经能看清那人衣摆上的花纹了。  喂?  她想开口唤那人,那背影却在下一刻缓缓转过身来。与此同时,风云突变,乌云遮月,整个大殿转瞬间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她吃了一惊,茫然四顾时,一只手牢牢抓住了她的手腕,钢铁一般难以撼动。  眼前的那抹月白已被黑暗吞噬,空气中是逼人的潮湿气味,像是腐朽的墓穴散发出的味道,令人感到恐惧和战栗。  她吃惊地想要退缩,却无论如何也挣脱不了,回头望向大殿的门口,肖准的身影也被慢慢淹没、消失在她的视野中。  义父!  她听到自己心底的呐喊声。  不,不对。不该是这样的。  醒来,快醒来。  肖南回在害怕与后悔中,哭着睁开了眼。  映入眼帘的仍是头顶粗糙的油毡布。  她有些头昏脑涨,胡乱爬起身来,摸索着将平弦抱在怀里,心情这才慢慢平静下来。  还未听得营地中打更人的动静,她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只觉得帐子外的天色依旧阴沉。  空气里的潮湿味愈发重了,像是她梦境中闻到的味道。  “莫春花?”

黑暗中无人回应,只隐约传来翻身的声音。  若按平时,肖南回应该会躺回床上,继续睡上一觉。可今日不知怎么了,也许是方才的噩梦令她有些后怕,她现在清醒得很。  想了想,她穿上鞋靴向着帐外走去。  撩开营帐的一瞬间,她险些以为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她伸出手在眼前晃了晃,只瞧见两团模糊的影子,复低头看了看双脚,只瞧见靴口的一点灰白。  她往前走了几步,再回头时,已完全瞧不见帐子口在哪里。  她左肩旁垂着光要营的大旗,饱经风霜的旗面起了绒毛。可如今,那上面连一根翘起的细线都纹丝不动。  营地中的火把好似散落各处的鬼火,月光彻底消失不见。  四周静得可怕,仿佛一切都已消融在这如梦一般的朦胧之中。  是雾。  百年一遇的大雾。  打更人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丑初,昧旦。夜之将尽,熹微有盼......”  肖南回朝着那声音寻去,一把抓住打更人的肩膀。  “这雾起了多久了?”

那人吓了一跳,看清来的是人不是鬼后,才缓了缓开口答道:“约莫、约莫三更刚过的样子,便起了。”

三更过?那便是已经起了有几刻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

“回大人,十月廿六,大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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