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眠不休地赶路加上精神高度紧张,肖南回已经连续三天没怎么睡过安稳觉了。而那坛子陈了的果酒,让她有些陷入了情绪发泄过后的疲倦。加上先前一直风餐露宿,如今头顶有了一片遮风挡雨的顶,这种安心的感觉令人不自觉地有些松懈下来。 虽然再三提醒自己需要保持清醒,她还是陷入了短暂的昏睡之中。 她没有做梦,只是迷迷糊糊间,似乎听到了尖锐的鸣叫声隔着层层岩壁、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随后便猛地惊醒。 原地又仔细听了一会,她确定不是自己睡迷糊了。 是夜枭的声音。 此刻的欣喜之情难以用语言表达,她只觉得四周黑漆漆的天色都要亮了起来。 顺着风吹进来的方向,她很快便找到了最近的通往外面的洞口,将脑袋探了出去。 不远处的山丘还蒙着夜色,天际线上隐隐泛着浅青色,那是晨光熹微的颜色。 她方一探出头来,那鸣叫声瞬间便近了些,她使劲仰着头向着天空的方向望去,果然便见到一个圆滚滚的身影正在半空之中盘旋。 她打了个简短急促的呼哨,那身影一个俯冲,迅速便落在她跟前。 看着那熟悉的、圆溜溜的身材,肖南回简直热泪盈眶。眼前的若不是个麻点畜生,她可能会给它一个大大的拥抱。 夜枭抬起一只脚不耐烦地搔了搔头上的两根须须,似乎在催促她快些备信,它还要急着赶路。 肖南回有些犯了难,身边莫说笔和纸,便是连块白颜色的布都找不到一寸。她从短得不能再短的衣摆上再撕下一块,又取了昨夜烧剩下的木炭在布上写下“色丘”两个字,想了想又觉得还是不够具体,翻过来又写了“洞窟”两个字。 随后将布条牢牢绑在夜枭的腿上,那鸟屁股朝天一个蓄力,“嗖”地一下便窜到半空中去了。 她目送着那道身影,那里寄托着她生的希望,她希望它飞得再高些、再快些...... 嗖。 一道冷光从山谷间飞出,直奔方才起飞的夜枭,因为距离遥远,看起来就像一根飞得很快的银针。 肖南回大惊失色,整个人不自觉地往前伸了伸。 那夜枭听得风声,双翅一振、悬停在半空中,那冷光擦着它而过,转瞬一个回旋落回山谷间,瞧着像是栓了细线的弋射之线。 弓箭手中有专门喜射鸟者,会用可栓线绳的矰缴做箭矢,一些猛禽中箭后会挣扎逃脱,但只要箭矢上细线未断,便能随着线找到猎物。 这虽是王公贵族的游戏,可她如今身在荒漠之中,哪里会有什么王孙贵胄?九成不过是白日遇到的那伙人罢了。 弋射者一击未中,又出一箭,比方才还要快、还要狠。 夜枭一声鸣叫,飞向更高的云层之上,云朵迅速掩盖了它的身影,那紧随而至的箭矢失去了目标掉落下来,随即被一道看不见的风刃切成两半。 她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光秃秃的小丘。 不一会,一个身影从那之后走出。 安律的眼死死盯着头顶的那片天空,嘴角勾起冷冷的笑:“不急,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他身后立着的仆呼那没有做声,只死死盯着手腕上的铃铛。 安律有所察觉,回过头来:“我说的话你们没听到吗?快些动作,那两人一定就在附近,我们找了一天都不见他们踪迹,说不定是躲到什么洞窟里去了。”
那仆呼那沉默了片刻,突然开口道:“小师爷,这铃铛方才响了。”
安律的表情有些不满。 这个南羌人奇奇怪怪,总是用他听不懂的语言自言自语,而他手上的那串铃铛他从未听到它自己鸣响过。 明明是串哑了的铃铛,故作玄虚些什么呢? “铃铛响?我怎么没听到?”
他走上前,使劲摇了摇那铃铛,“明明没有声响。就算响过了又如何?许是你弄错了......” “小师爷有所不知,这灵铎是不能被这般摇响的,只有在感应到咒语或是......” 说到这,那南羌人顿住,似乎有些什么忌惮。 安律愈发不耐:“有一说一,有十说十,吞吐什么?还是说,你瞧不上我,一定要大师爷在这里你才肯开口?”
那人低垂了脑袋,低声说了两句南羌话,似在告罪,随后才慢慢说道:“非是我不愿告知,只是部族中的老人曾经警告过我们,若是铃铛没有法术驱动、却无风自响,那便是附近有神明靠近,需得退避三舍。”
那人说完又低下头去,安律的眼死死盯着他瞧了许久,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像是听到了什么十足可笑的事情。 “有趣!实在是有趣!”
他的笑到了顶点,渐渐变作一种癫狂的表情,眼中是挥之不去的嘲讽,“如此,我们便去会一会这真神。我倒要看看,这神究竟长得什么模样。”
十数张面无表情的脸汇入灰蒙蒙的山谷之间,在黑暗中悄悄靠近。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她早已失去了那些人的踪迹,却还是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 一阵冷风刮过,肖南回猛地缩回到洞口。 如果天成的军队已经行过三目关,那么夜枭搬来救兵或许也只需数个时辰。此刻冒险离开可能会错失与之汇合的最好机会,可继续留在洞窟之中是否就是坐以待毙? 黎明就在前方,可眼前却是最黑暗的时刻。 她飞奔回洞窟的时候,那堆火已经灭了。 那人已经醒了,站在那幅巨大的壁画下,一点清冷的光从背后勾勒出他的轮廓,恍惚间和那壁画上的神明融为了一体。 他听到动静,却没有回头。 “有人来了?”
她喘着气点点头,耳边仿佛还有那飞线扫过时的破空声。 “是敌是友?”
肖南回没做声,她定定望着他,仿佛这样她便不用开口也能让他知道即将发生的事一样。 停顿了片刻,她做出了决定。 她快步走上前,将自己身上穿着的唯一一件布衣甲脱下来,小心披在那人身上。 “这洞里虽比外面要暖和些,但入了夜还是冷得厉害,陛下若是不会生火,恐怕会冻得受不了。”
随后她将地上剩余的吃食收拾起来包好放在他手中,又小心地将生过火的地面用砂石掩埋干净。 他目光沉静地看着她:“你要做什么?”
“臣......臣去引开他们。”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低着头,但语气却很坚定。 她又用回了君臣之称,像是在用这来提醒自己:不要忘了她的身份。 “方才夜枭已经去报信了,要不了多久,天成的人便会赶来。臣去将那些人引开,陛下只要好好呆在这里,一定会得救的。”
她说完,似乎心中也觉得多了几分希望。 从决定踏上战场的那一天起,她就已经做好赴死的准备了。她的希望可以留给别人,而那个人还是这个王朝最尊贵的人,她应当为此感到荣幸。 帝王静静看着她。 黑暗中,那张脏污的脸上嵌着一双坚毅明亮的眼睛,带着生命的热烈和脆弱。 即便方才内心也是惧怕的,但真到了这一刻,她还是拿出了自己全部的勇气。 无知者的无畏一文不值,而懂得恐惧和害怕、却依然选择勇敢的人,才是如金子一般可贵。 “不必了。”
她怔怔看着拉住自己的那只手,那上面还缠着她今天方才给他换上的新布条。 “不必离开,留在这里陪孤欣赏破晓的晨光吧。”
“可是,他们就要来了......” “此处并非一处出入口,你若从这里离开,他们又从那里进来,孤要如何自保?”
肖南回像跟木头一样杵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他说得是对的。 但如今,她难道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臣不知他们是如何追踪到这里的,兴许是通过气味。臣穿上陛下的衣裳从别处出去,或许他们就会追过来......” “肖南回,你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吗?”
她微微愣住,随即单膝跪地,说出自己的誓言:“臣记得。只要臣一刻不死,定会保陛下周全。”
“孤说的,不是这一句。”
不是这一句? 她说过的话没有千千也有万万,您老人家说的到底是哪一句? 她还没来得及问出口,一阵轰隆声从洞窟深处传来,岩壁上窸窸窣窣地落下一层土,呛得人一阵咳嗽。 这洞窟之中,千里之外的响动也能通过这些岩壁传达到每一个角落。更遑论是这样的震动。 轰隆声的余响散尽,开始有细微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该来的,还是来了。 四周壁画上的神像静静地看着他们,无悲无喜,像是在度过他们镇守在这里漫长岁月中、最普通不过的一天。 然而空气里弥漫着肃杀的气息,这是地狱大门开启前的宁静。 平弦伸展开来,锈色的花纹中沾染着鲜血,它是横在两人身前的最后一道防线。 肖南回的脸色还有些苍白,但握紧兵器的手却没有一丝颤抖。 她将还未显形的未知恐惧想象成荒原上的狼群,如果不能逃避,那便去面对它。她会是保护无辜羔羊的那只犬,带着要将对方撕碎的狠劲、战斗到最后一刻。 “肖南回。”
他在她身后唤她的名字,声音是那样近。 她微微回头,发现他摘下了一直戴在左手的那串佛珠,随后拉过她握枪的手,将佛珠放在她手里。 “这个你拿好。”
她一时反应不过来:“做什么?”
他竟然笑了笑:“一会不是要打仗么?”
肖南回哑然,看着对方连一点硬茧都没有的修长手指,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陛下还是别闹了。”
脚步声更近了,洞窟内的回音将那纷乱的声音混作一团,像是即将袭来的蜂群。 他收了笑,认真将肖南回的手抬起,那串佛珠滑向她的腕间、带着一丝体温:“等到一切都结束后,一定要把它戴回孤手上。无论如何,一定要做到。”
什么?什么一会? 她觉得自己没来得及问出口的话,或许永远也问不出口了。 空气凝滞,他们在这骤雨前的一刻屏息而待。 下一瞬,有什么率先刺破黑暗,似凄厉的鹤鸣一般,呼啸而来。 那是箭羽破空而来的声音。 她奋力挥动平弦,箭稿断,带着倒钩的铁镞应声落地,像是地狱之门开启的“吱呀”声。 随即,暴雨般的飞箭咆哮而来,每一支箭的身后都拖着一条长长的银丝,它们一击未中便转而化作一张看不见的网,势要将网中的猎物绞杀成碎片。 肖南回手中的平弦舞做一面不透风的墙,将那试探而来的箭簇纷纷斩落在地。 然而很快,进攻者便开始展露险恶的用心,一道看不见的风刃钻过她的防卫线,悄无声息地割开了她的腰侧。 鲜血涌出,她无暇顾及。抬眼间便看到安律站在黑黝黝的洞口,正无声地冲着她露出一个笑容。 那是她离开碧疆的那一个黄昏,见过的招数。 看不见的风刃。 怎会有人可以驱使这样的招数?他用的究竟是何兵器?便是再厉害的武学大家也无法凭空捏出一把看不见的、伤人的刀。 那安律似乎知晓她的困惑,却不打算对她有所解释。 “杀了她。”
周围密密麻麻的细线开始旋转收紧,要将那网中的猎物凌迟而死。 这些仆呼那,比他们上次在穆尔赫遇到的那一批人还要厉害,行招间毫无破绽,显然配合已久。他们有条不紊地驱使着手中的细线,将她渐渐逼入绝地。而那些带着倒钩的箭矢有着几分狩猎的意味,一旦她有逃脱的意图,他们便会将她射成个“风筝”,只要线在他们手里,她便逃不出生天去。 要想突围,她必须找到这阵法中的破绽。可安律的招数就在等她的突围,只要她有一丝偏离阵眼的尝试,那诡异的、看不见的风刃便会从刁钻的角度袭向她。 周围只剩下方寸之地,她的防守渐渐溃散,而细线搅动空气发出的破空声震颤着她的耳鼓,令她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真切。 “陛下,趴下!快趴下!”
耳鸣中,她听不到那人是否有所回应,但却感觉到身后的人缓缓贴向她的后背,随即一双手将她整个人拥住。 震惊中,她对这从背后袭来的动作来不及反应,手中的平弦一滞,一道牵着细线的箭矢瞧出她的破绽迎面而来。 腰间的那双手臂抱住她转了半个圈,她只觉得视线一晃,眼前映入的是两片绣着熟悉暗纹的衣襟。 他将她环在了胸前。 转瞬间,她看见带着倒钩的箭簇像一条毒蛇,撕破了那精美繁复的纹路、从中钻出个头来,温热的血溅在她眉间,带着一点颤动的气流,有些痒。 她右手握着平弦,左手缓缓摸上那人的背。她的手像是陷入一汪温暖的泉水中,一股热意在手下蔓延开来。 发生了什么? 周围的鸣噪声有一瞬间的停歇,仿佛就连敌人也对眼前的这一幕感到震惊。 怔怔转动眼珠,她的睫毛就这样划过那人的下颌线。 “肖南回,你说过不怕孤。记住你说过的话。”
他的气息还停留在耳畔,下一瞬,一股巨大的力量四散开来,昨夜她亲手为他簪好的头发瞬间被那股凌厉的气息打散了。 乌色的长发像一匹被撕碎的缎子四散开来,玉簪清脆落在她眼前,随即一股重压袭来令她直不起腰来,整个人趴在了地上。 一阵奇怪的声音钻进她的耳朵深处,像是万万千千的虫蚁啃食叶片发出的声音,又像是蜂群盘旋掠过。那声音从四面八方来,又往四面八方去,细细密密、无孔不入、摧人心肝。 肖南回捂住耳朵,努力克服着那种头痛欲裂的感觉,随后,她试着慢慢睁开了眼。 目之所及,是她有生以来都从未见过的情形。 很多年后,她依然记得那种感觉。 空气似是被一把看不见的刀一分为二,然后又被分作四、十六、成百、上千、无数,直到不能再分割为止。 她看到那些飞驰在半空的箭矢化作一团团雾气消散在风中,那张由细线组成的网也凭空消失在原地,像是画纸上炭笔画下的痕迹、掸一掸便不见了踪影。 十数名杀手仍立在原地,似乎根本不确定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仍保持着进攻的姿势,手中的武器却化为泡影。 离得最近的那一个最先发出一声惨叫,他看到自己前伸的手臂似是被什么东西蚕食了一般,消融在空气当中。 他的尖叫声随即卡在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咯咯”声,他的腿似乎想带他逃离这里却怎么也挪动不了分毫,就这转瞬间,他的整个身体已经化作一团血雾消散在这个空间,哪里也找不到这里曾经存在过一个人的痕迹。 安律跌坐在地上,随即转身扒着身后岩壁上的石缝,疯了般向上爬去。 剩余的人仍站在那里,那蜡一般被毁掉的面容上,只有一双双流露出惊惧和战栗的眼睛。有人突然便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嘴中喃喃说着什么,祈祷神明能够听到他们的祷告。 然而洞窟石壁上的神像依旧是那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很快那些壁画的线条也变得模糊起来,好似褪了色一样渐渐淡去,最终化作一团闪着金光的雾气混入那极速搅动旋转的空气中去。 肖南回瞪大眼努力分辨,才发现那些发着光的细碎粉末是这岩壁被搅碎后的残骸,当中还夹杂着壁画上的宝石与金线,那些美丽而坚硬的石头,就在那看不见的风中被搅碎成了尘埃。 风鸣声愈发尖锐,空气因为极速震动而扭曲,被裹挟其中的碎石化作尘埃,将那无形的风勾勒出形状来,组成一道道纱縠般的屏障,层层叠叠地包裹成一个巨大的球形。而这球形还在不断膨胀、扩大、向周围的岩壁挤压而去。 她的头变得很重,需得费力才能抬起。 指尖用力,她将那人的衣襟都抓地起了皱。 衣料下的那具躯体如石头一般无法撼动,那支带着倒钩的箭几乎将他贯穿,她看见他胸口流出的血,渐渐变成一条条细碎的线,像是叶脉一样四散到半空中,将这可怕的暴风眼不断扩大、扩大,似乎要吞噬掉整个世界。 空气变得稀薄,她只觉得呼吸愈发困难,眼前一阵阵发黑,像是有一口看不见的罩子扣在她头上,一点点消耗掉她的生气。 “陛下......” 她颤抖着伸出手,将那人披散的头发拨开些、露出那张她熟悉又陌生的脸。 他还是没什么表情,苍白的脸上却绽放出一种奇异的光彩,让人不敢直视。那双曾经淡泊如古井一般的眼中,如今只有两个无限放大的瞳孔,像是漆黑恐怖的洞,当中是看不到尽头的疯狂与痛苦。 那里住着一个陌生的灵魂,仿佛就是那传说中冰冷孤傲的神明。 他的双瞳在那股可怕力量的驱使下开始渗出血液。血线顺着他的眼角生长出来,缓慢地爬向鬓角。 “陛下,陛下......醒一醒......” 他毫无反应,就像是听不到任何声音一般。 她去抓他的手,那双苍白纤细的手如今似是最冷硬的石头,怎样也无法撼动。 她的脑海中只停留着一句话:无论如何,一定要将那串珠子戴回去。 “陛下!”
她声嘶力竭地喊着,祈求着他能恢复一丝往日的神志。然而她的呼喊像是沉入深海的一个气泡,破碎之后什么回响也没有留下。 她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气,奋力用指尖挖着他左手下那一片粗粝干硬的地面,砂石嵌进她的指甲内,鲜血从指尖渗出,她也浑然不觉,只不停歇地重复着动作,直到她可以将手伸进那窄窄的缝隙。 无法呼吸的压迫令她的手不住地颤抖,她将那人的手指一根根拢如手中,再缓缓扣紧、同自己的手叠在一起。 她想起他用朱砂落在她掌心的那个字。 “夙未......” 带血的指尖死死扣紧他的手背,她将那串先前戴在手腕上的舍利佛珠、推向那只手。 夙未...... 她一遍一遍地叫着他的名字,直到陷入沉沉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