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燕扶街到侯府的夜路,肖南回已经走过许多回了。 以前,她喜欢叫上伯劳一起溜到望尘楼的后院找姚易喝酒。 喝着喝着,伯劳便从那灶台高的年画娃娃长成了个混球,姚易从打杂的小厮变成了如今的掌柜,她也从那个被许束欺负得哭鼻子的半大丫头,变成了如今铁甲加身的马上将军。 但只要踏上这条回家的路,不论白日还是黑夜,那种熟悉感都能令她感到安心。似乎一切都未曾变过。 她不是个贪心的人,只要维持现有的一切,便已感到满足。 抬头望见侯府大门的时候,已是子时刚过了。 陈叔年纪大了、兴许已经睡下,肖南回熟门熟路地摸着外墙上那几处凹陷的墙砖,灵活地翻过墙头,正落在中庭的院子里。 “南回回来了?”
脚才方一落地,熟悉的声音便在黑暗中响起。 肖南回呆呆回头,便见肖准坐在院子正中的石桌旁,手边也没有掌灯。 他,等了她许久吗? “义父。”
她有些慌乱、低声唤了唤,肖准脸上的困顿渐渐退去,瞧她的神情中露出几丝笑意。 “去了哪里?这么晚才回来。”
她暗骂伯劳不将她的去向交代清楚、害得肖准担心,连忙解释道:“我去找了姚易,将我那个从岭西来的朋友安顿了下来,然后在他那里坐了一会,就耽搁到现在了。”
她知道肖准不喜姚易,但对自己今日所作所为也并不想隐瞒,只下意识地没有提起调查仆呼那的事。 出乎意料的是,肖准难得没有对姚易多说什么,只招了招手,示意她走近些。 肖南回上前几步,还未到跟前便看到了地上的几支爆竹。 “今年的除夕全耽搁在路上了,未曾好好陪你。知道你每年都爱同杜鹃玩些这带响的图个热闹,这便托李叔去买了些,不过只得些爆竹,烟花已是买不到了。往后不必避着我,一年一次的乐趣,我岂能扫兴?”
她几乎是错愕着立在原地,直到伯劳、杜鹃、陈叔笑着从内院走出来,她才反应过来肖准不知不觉间已走到她的面前。 他将火石递到她手中,指尖的粗糙轻轻滑过她的掌心,随后又轻轻拍了拍她的头。 “南回,新年快乐。来年我们也要好好的。”
她的泪猝不及防地滚下来,又急匆匆地掩去,只重重地点着头。 噼噼啪啪的爆竹声中,伯劳似乎又在一旁聒噪了几句不合时宜的话,教杜鹃拎起耳朵一阵数落,陈叔在一旁抱臂瞧着,边笑边躲着那两个扭做一团的女人。 肖准的声音在这嘈杂中断断续续传来。 “平弦的事,我十分抱歉。那日事出有因,我情急之下才......” 他低声同她解释着,但她只听到了第一句话,后面的一概听不清了。 她等这句话等了好久,本以为自己会十分委屈,可如今终于听到的时候,内心竟然比想象中要平静些。 不是不难受,只是已经过了最难受的时候。 她抬起头,对肖准咧嘴笑了笑:“义父不必自责。平弦本就是义父所赐,义父若要收回,也是理所应当。”
肖准慢慢望向那双原本藏不住任何情绪的眼睛。 如今,那双眼睛中分明多了些难以捉摸的东西,似乎是那轻轻半阖的眼睫、又似乎是眼角的弧度,一切的一切、就都有了些许微妙的变化。 肖南回不知肖准心思,伯劳还在不远处拎着燃了一半的爆竹追着杜鹃打闹,她正准备移开视线、出手教训两下那恶劣的丫头,目光扫过肖准的衣襟,却随即一顿。 “欸?义父的衣服上落了东西。”
她边说边伸出手轻轻一拨,那夹在衣襟褶皱间的轻薄之物便飘然落在她掌心。 那是半朵水红色的梅花,花蕊似冠缀着鲜绿色,即使已有些许残败。但仍然能看得出那一重一重的花瓣,远非寻常人家能够养出的梅花。 伯劳手中的爆竹在这一刻燃尽,一直震颤喧闹的空气突然安静下来。 肖南回盯着手心的那朵梅花,思绪不受控制地放大、放大。 侯府上下没有一株梅花,城外的肃北大营内也不会有梅花。 何况,这似乎并不是普通的梅花。 肖准去了哪里呢? 不远处,杜鹃气急败坏地从陈叔背后杀出来,一把拧住伯劳的胖脸,某位武学大师杀猪般惨叫起来。 肖南回思绪中断,飞快将那梅花握在掌心,若无其事地同肖准说道:“南回今日很开心。夜已深了,义父明日还有军务要忙,还是早些休息吧。”
说完,她不敢再细看那人脸色,转身匆匆向自己的小院走去,任伯劳在身后哇啦哇啦地叫着也依旧没有回头。 一夜辗转、半梦半醒,终于捱到了天亮。 肖南回盯着头顶缠枝纹的帷幔,觉得那图案似乎正在原地枯萎、褪色。 她睁着眼躺了一会,正准备爬起来,突然听到有脚步声,又连忙缩回被子里。 来的人穿着纳过三层的鞋底、步子很轻,但那种熟悉的急促感却是难以掩饰。 果不其然,下一瞬杜鹃的声音便隔着被子响起来。 “装睡呢?闷不闷?”
肖南回不动,决定继续装死。 “你昨儿是怎地了?侯爷难得有空陪你,大家伙正玩得好好的,你却闹了脾气。”
肖南回将脸埋在被子里,手垫在枕头下、有些硌得慌。 她还是将平弦藏在枕头下面,每日又怕见着、又怕见不着。 半晌,她还是开了口。 “我没闹脾气。”
“还说没有?!”
杜鹃不客气地将那被子扯下来,正要接着数落上几句,蓦地看到那孩子小衣下、隐约露出的伤痕,新旧伤疤从背一直延伸到小腿,尤其是脚踝上的那道疤最是骇人。 杜鹃捏在被角的手握紧又松开,一巴掌糊在肖南回的后脑勺上,床上的人立刻像一条胖鲤鱼一样打了个挺。 “长本事了?!出去这么久、也不知给家里回封信,回来之后还三天两头往外跑,以后干脆不要吃我做的饭了,搬去同你那燕扶街的朋友天天喝花酒去好了......” 肖南回深谙这种“晨起训话”的路数,遂捂着头看向杜鹃,故作严肃道。 “杜鹃姐当真没拜过师、学过掌法么?还是已经自立门派、只是秘而不宣罢了?”
杜鹃终于没崩住、笑了出来,随即想起什么,从身上摸出一封书信来。 “贫嘴。这是给你的信。颜将军府上差人送来的,点名要交到你手上。”
颜广? 肖南回有点摸不着头脑,接过信来仔细一瞧。 信笺是上等的纸张,那上面的字迹却是又粗又钝、惨不忍睹。 打眼前头第一行便是‘见字如见人’,再往下看是一句没头没尾的说辞。 ‘十月廿三,肖南回于军中帐子承诺于本人教习拳法三套,至今仍未兑现,特此催告。’ 落款三个字倒是流畅,一看便是平日里只练这三个字,赫然便是:莫春花。 她挑了挑眉,有几分了然:“颜将军最近可是带女眷回府了?”
杜鹃拧着秀眉仔细想了想:“约莫是的,我瞧着丁禹路上的布庄金楼前日差人送了不少缎子首饰过去,像是有新主入住。”
可以啊莫春花,你这是苦尽甘来熬出头了呀。 她有些好奇颜广究竟为何突然便想通了、对这不受待见的庶女开始上心了。改日她一定要去问问莫春花。 杜鹃瞧着眼前女子的神情,有些若有所思。 “你这此从宿岩回来,似乎交了不少朋友。”
“是吗?”
她挠挠头,显然没太留意这回事,“都是些路上结识的,改日我引荐给义父认识一下。”
“最近还是算了。”
杜鹃摆了摆手,一副有些忧愁的模样,“侯爷这几日的模样实在太过憔悴,从别馆回来的时候更是......” 突然意识到自己提到了不该提的东西,杜鹃猛地闭了嘴,又飞快瞧一眼肖南回的脸色。 这一眼带了几分“不打自招”的意味,不看还好、一看肖南回便知道,肖准去什么别馆的事八成又和白家的事有关。 饶是内心已经说服自己无数遍,再听到和那女子有关的只言片语、她还是会控制不住地从内里开始崩坏。 白允这两个字,如今就像一道诅咒一般,轻易就能将她原有的生活击得粉碎。 “南回,其实......” 杜鹃似乎想找补两句,下一刻,陈偲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打破了杜鹃已经吐到嘴边的话。 “小姐可起身了?”
杜鹃掩饰般将装着热水的铜盆端来,沾湿了帕子丢到肖南回脸上,对外回道:“这便起来了。”
陈偲顿了顿,又说道:“雁翅营来人说有要事同小姐当面转述,现下正候在前厅。小姐是现下去见、还是再等上片刻钟?”
一会是颜家一会又是雁翅营,肖南回寻思着:她这里从前可没这么热闹。 现下正是有些烦心,她本不想见人,但转念又觉得有个人打岔分散些注意力,说不定也是好事。 “劳烦陈叔了,我这便过去。”
她用湿帕子胡乱抹了抹脸,又抓起昨日换下的衣裳套上身,一旁的杜鹃瞧了又是一番吹胡子瞪眼。 她装作瞧不见,从杜鹃端来的茶盘上顺了块蒸糕,叼着便往前厅去了。 蒸糕三两口下了肚,脚下也刚好到了地方,肖南回抬眼一瞧。 不得了不得了,前厅立着的人赫然便是丁未翔。 她当对方这辈子都不愿同自己说话了,没想到居然还能在自家门口瞧见。 她躲在柱子后面磨蹭了一会,丁未翔那野狗一般的耳力转瞬便已察觉到她,目光穿透那根柱子略行一礼,恭敬道:“见过大将军。”
她有些尴尬地从柱子后走出来些,又故作豪气摆了摆手:“啊,你有意和好,倒也大可不必登门拜访。大家都是同辈,叫什么大将军不大将军的......” 话说出口,她才发现丁未翔用一种不可说的目光瞥了她一眼,行礼的方向却并不是正对着她。 肖南回浑身一抖,回过头去才发现肖准不知何时跟了过来。 肖准看她一眼,淡淡开口对丁未翔道:“我这义女今日不知怎地有些口无遮拦,还请丁中尉不要计较。”
丁未翔装模作样看她一眼,露出一个欠揍的笑容:“好说好说。”
肖南回气得牙痒痒,又不好当着肖准的面发作,只得咬紧牙关问道:“丁中尉前来,所为何事啊?”
“在下前来是代钟离公子转告姑娘一句话:平弦的事,可去城东梅家问问。”
她一怔,随即控制不住地激动:“这么说,是能修好的?”
“在下不知,只是代人传话。话已送到,在下便先告辞了。”
语毕,他对着肖准再次行礼,随后看也不看肖南回一眼、飞快离开了。 肖南回的心仍有些难以平静。她本来已经不抱希望,可如果是那人说的,或许一切都还未可知。 随即她反应过来一件事,方才丁未翔说的是“钟离公子”,虽然没有直接说是皇帝,但肖准应当并不知道钟离竟的事。 她有些忐忑,既害怕肖准会问她钟离公子是哪位,又莫名地有些期待他会追问。 然而最终肖准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你若心急便去吧,莫要失了礼数。”
她有些小庆幸,但更多的是失落。最后还是勉强打起精神笑着应下,简单准备了一番便牵了吉祥急匆匆出门去了。 肖准身后,陈偲望着肖南回离开的背影有些叹息。 “姑娘去了梅家,恐怕就会知道那段伤心事了。”
“她已不是小孩子了,或许早该知晓。”
肖准的声音沉沉的,“我只是没料到最终为她指路的竟是旁人。”
****** ****** ****** 吉祥蹄下轻快,在碎石铺成的小路上小跑着。 它今早得了一整包蕈子干,虽说不如那新鲜的吃起来带劲,但比起它在纪州时的待遇,可不要好上太多啊。 马背上,肖南回的心就跟着这颠簸的马屁股一起七上八下的。 梅家是有名的将门,关系好的铸剑师、冶兵匠想来不少,可平弦远非寻常兵器,匠人将它造出已是不易,更遑论将其恢复原状了。 可她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条路是那人指给她的,总归是错不了。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他说的话,总是有些难以抗拒的信任。 或许这便是他们口中常说的、为上位者的威信罢? 吉祥打了个响鼻,肖南回这才发现路已到了尽头。 若非亲眼所见,她怎么也想不到阙城这寸土寸金的皇城根,竟还有眼前这等荒凉的景致。 石子小路在尽头变成一片碎石滩,灰白的地面上夹杂着入冬后枯黄的野草,同其上那座朱门大宅格格不入,倒和那青瓦上的几株老藤还有几分交相呼应。 藤属阴,高门显户人家决计不许藤条绕上自家前门,认为其有克害家宅之嫌。 她只知梅家隐退朝堂十数年,却不知家宅竟已凋敝至此。亦或者是,主人家早已失了这管理庭院的心思,任这周遭渐渐变为千百年前、无人定居时的样子。 即便如此,肖南回还是依照礼数翻身下马,将吉祥牵到驻马石前栓好。 驻马石的柱头雕着一虎一豹,依稀透露着此户人家昔日的气质。 拾阶而上,还没等她扣响门环,大门突然便从内打开,一干练装扮的中年男子探出头来。她见状连忙表明身份。 “在下光要营右将肖南回,此番贸然前来......” 男子瞧她一眼,又望了望不远处摇着尾巴的吉祥,便让出进门的路来。 “原来是肖大人,我家主子候在内庭,还请随我前来。”
这是......知道她要来? 肖南回不知眼前人的身份,只得揖一揖道:“有劳这位......兄台。”
中年男子似笑非笑瞧她一眼,已有皱纹的眼角透出几分和这避世古宅不相称的世故老练来:“我只是帮家主平日打理庭院花草的下人,大人不必多礼。”
下人却不用卑称,肖南回觉得眼前的人和这宅子一样古怪。 而打理花草一说就更是令她哭笑不得了,若是这样的院子都算得上是有人打理,那她青怀侯府的后院、岂非也可称得上有几分景致了? 可下一刻,一个转角过后,眼前的景象却令她瞬间扭转了方才的想法。 四四方方的庭院内,种满了各式各样的梅树,当真是一个角落都没有留下空白。 盛放的梅花坠满枝头,一团团似赤霞粉雨、金帐绿纱,带着一种拥挤的蓬勃,像是要将这方圆几里地内的生气都汇集于此。 “先生这梅树,种得当真是好。”
便是肖南回这等不懂行的武将、也不由得呆呆称赞着。 中年男子见怪不怪,瞧着那梅树却透出不一样的情绪来:“咱家的梅花开的早,如今已是颓势了。大人若是来早几日,花才正好。”
寒风一阵,那枝头的花瓣果然化作细碎花雨飘落而下。 她突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摸来摸去摸出那朵已经压扁的梅花,递给那中年男子瞧。 “劳烦先生帮我瞧瞧,这梅花是何种梅花?”
中年男子接过那花仔细看了看、又轻嗅一番道:“回大人,此花色如晚霞映水、重瓣似檐角加叠,又是罕见的绿蕊,虽已败落却仍有余香,当是映水重楼。”
肖南回对这答案有些意外,又追问道:“先生可知阙城何处有这种梅花?”
“据我所知,映水重楼除小梅庄那一株外,便只有烜远公府上有栽种了。”
这两个地方......她倒是有些没想到,但随即觉得如果是小梅庄和烜远王府,同那白允似乎并无什么关联,心中突然又有些豁然开朗,连带着都有了几分闲聊的兴致。 “先生这里诸多梅树,为何没有栽种这映水重楼呢?”
中年男子少见地停顿片刻,复而望向那片盛放的梅花:“从前有,现在没有了。”
肖南回察觉出这话中似乎有些故事,还没来得及细问,一道苍劲有力的声音蓦地在那梅林间响起。 “可是肖家人来了?”
肖南回闻声回头,只见依稀有道身影坐在那梅间小亭之中,白发苍髯、武弁玄衣,身姿甚是挺拔,想来便是这宅子的家主、昔日战功累累的大将军梅樵。 中年男子转瞬恢复了恭敬的模样,躬身行礼道:“回主子,是肖南回肖大人。”
“肖南回见过梅老将军。今日冒昧登门、也未来得及备下见面礼,还请老将军不要怪罪......” 又是一阵风起,白发老将的声音再次响起,已是近在咫尺。 “老夫早已目盲,瞧不见你是圆是扁、是空着手还是揣着宝。”
肖南回错愕抬头,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走到她面前的老者,双目浑浊不堪、不见半点光亮。 昔日猛虎悍将如今早已须白目盲,她心中翻涌不知是何种滋味,又恍然间似乎看到了很多年后的肖准,亦或是......她自己。 她一时不知如何开口,梅樵却显然并无耐心等她:“这眼瞎了不是一天两天,无用的话还是省省。老夫在此避客多年,听闻肖家来人才让阿楸带你进来,你有何事最好直说。”
肖南回回过神来,连忙将装着平弦的包袱抖开递了过去:“在下今日前来,是为这件兵器。不知老将军昔日善用的造兵巧匠如今可还在府中?”
梅樵接过东西,一双大手拂过断裂的枪杆,声音如常:“此处向来只老夫同阿楸两人,再无他人。”
肖南回只觉得心下凉了一半。 昔日工匠早已不在,目盲之人又怎可能修得好平弦? 然而下一瞬,梅樵的声音再次传来。 “平弦乃是老夫所造。又干他人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