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紫抱臂立在那方寸不到的杆尖之上,风吹动他腰间系带发出的抽打声,同四周经幡拍打的声音混在一起,和谐地让现场所有人都忽视了他的存在。 然而他手中的那把古剑却散发着迫人心肝的气息。 这种气息隐匿在风声之中,若非亲自交过手,便连最上乘的武者也未必能够察觉。 肖南回方才听到的声响,便是此剑出鞘的声响。 数月前,她初次与此人交手时,便险些死于他的剑下。 他是什么时候上的祭台?除了她之外,到底有没有其他人察觉到这个入侵祭典现场的刺客? 长宓台四面全是窄而陡峭的石阶,拾阶而上少说也要花上片刻,待到那时怕是该发生的早已发生。 最重要的是,如今高台之上连一根铁簪子都没有,离得最近的礼官们手中只有金玉之器,便是受赐的武将也只得一把短而脆的玉剑。 只这分神的一瞬间,她再次向那旂顶上望去时,紫衣男子手中那把锋亮如雪的长剑已高高扬起。 肖南回觉得那根本不是一把剑,而是对着一片青青麦苗举起的收割镰刀。 早上那礼官苦口婆心的礼仪说教如今已成了耳旁风,她一脚踢开挡在前方的供桌香案,同时将手里方才皇帝御赐的玉剑朝着那扶丘天师头顶上的厘伯钟狠狠掷了出去。 玉剑未开锋,质地硬而脆,碰上青铜古钟当场便碎裂开来,却也因此发出清脆击鸣。提早被敲响的钟声在长宓台上激荡开来,压过了一切声响。 这一声示警令长宓台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扶丘的脑袋顶上。 扶丘后知后觉,缓缓抬头望向正上方。 因着他那绝妙的角度,他先是将那紫衣刺客的大袴和脚底板看了个明白,随后才留意到对方手中那缓缓起势的剑锋。 这是肖南回第一次瞧见那扶丘的眼睛睁开来的样子。 只见对方那双平日里似是永远睁不开的眼睛、此刻瞪得是牛大,那台阶都上不得、需得步辇伺候的腿脚此刻瞬间回了春,矫健离地一蹦就是三丈远,眨眼间已躲到礼官队伍的最后面,一张嘴那更是声如洪钟、堪比燕扶街上吆喝卖大饼的岭东大汉。 “有刺客!快来人!快来人!”
这一记惊叫像是投进深潭的一块巨石,将整个长宓台里里外外的人群全都搅乱了,倒是比方才那声钟鸣更加奏效。 然而声音却不如光影快,那燕紫手中的剑像是一道光一般从半空俯冲而下,直奔皇帝的后心而去。 肖南回感觉到自己后背的衣裳一瞬间便湿透了,她拼尽全力向皇帝的背影冲去,却依旧赶不及那光影的速度。 千钧一发之刻,另一道影子从那扶丘方才坐过的祭坛下一闪而出,迎向那紫衣刺客的剑。 虽然早就知道这狗腿子侍卫武功高强,可今日真瞧见对方拿出十分精力对敌,其功力还是令肖南回有些惊叹。 那样的刀法早已登峰造极,若非兵器相克,恐怕世间难逢对手。 至此她终于明白,为何皇帝身边只得丁未翔一人。 因为一人就已足够。 锵。 白刃相击,刀吟剑鸣。 杀气止步于帝王后心一尺处。 刀客与剑客各自退开数丈远,却是难分高下。两人显然都有些诧异。 丁未翔占据主场,似乎早有准备,一声呼哨过后,训练有素的黑羽营守备便从四面八方向长宓台包裹而来。他并不急着下令进攻,只将皇帝小心置于对阵的死角中护好,同时小心观察起敌方的路数来。 燕紫立于厘伯钟下调整气息。他心知一击不成,对手又旗鼓相当,继续纠缠只会愈加不利,却似乎并不打算立刻离开。 此时惊慌失措、乱作一团的礼官们终于回过神来,举着各自手里的礼器、拖着长长的礼服衣摆,向着石阶下的方向缓慢移动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燕紫突然便向着那行在最后的一名礼官背后袭去。 在场的丁未翔、肖南回都未料到眼前发生的这一幕,只见白光闪过,那礼官腰封瞬间化作两截跌落在地,手中捧着的玉匣已不见踪影。 好一招调虎离山之计。 肖南回终于明白这燕紫真正的目的是什么。对方看似行刺杀之举,实则是为了抢夺一年才会出宫一次的秘玺。 东西方一到手,紫衣剑客便不再耽搁,飞身点过祭台四周临时设立的台柱,借力向着长宓台外围而去。 然而这一起一落之间,黑羽营守备已将弓箭就位,随着丁未翔一声令下、黑压压的箭羽便向着那道影子而去。 却瞧那燕紫竟能于半空中翻身躲避,在没有任何着力点的情况下迸发出惊人的力量,手中白刃舞做一片水泼不进的亮光,眨眼间便将两石弓射出的黑羽箭斩落在地。 就在此时,一阵微弱的铃铛声自西南方位响起。 紫衣剑客听音辩位,转瞬间已找到黑羽守卫薄弱之处,一个起落便冲出十丈开外。寻常侍卫不是他的对手,还未来得及收紧的包围圈转瞬被撕开一个口子,那燕紫提剑而去,仿若出入无人之境。 这等放肆的行径需得有着上乘功夫傍身才有底气,然而肖南回此刻更为在意的,是方才那夹杂在吵闹人声中的铃铛声。 这铃铛声是从观礼的人群中而来,及其细微暗哑,但也并非无迹可寻。听起来仿佛寻常驿铃或是谁家女眷的饰物,可细细分辨便可知当中有所分别。 最重要的是,她曾在色丘与那些仆呼那交手时听到过那种声音。 那厢丁未翔已然追着燕紫而去,肖南回顾不上那么多,迎着闻声赶来的侍卫队狂奔下长宓台,顺手抽了一名侍卫的佩刀,转头向着人群中发出铃铛声响的方位追去。 外围的人群还不知前方发生了何事,不少人仍沉浸在庆典的喧闹中,目光向着高台之上、言语间都是热烈,只有她一人逆流而行,在拥挤中艰难前行。 方走出平地、进入楼台坊间,肖南回便一个翻身上了屋瓦之上,寻着移动轨迹可疑的身影。 果不其然,不远处的民居深巷中,一道身影急匆匆地一闪而过。 此时看热闹的人群都挤上了街道,巷子中本空无一人,这种时候简直是追击的绝佳时刻。 她翻身而下,锁定那身影一路向巷子深处追去。 追了一会,她便觉察出吃力来。 焦松是个小地方,坊间的墙瓦修得比阙城低矮许多,人行其中尚且拥挤,更莫提有些巷子深处堆着冬日烧火用的木柴瓦棚,不仅无法全速奔跑,就连快走起来也甚是费劲。 转过一道窄巷,她与一举着破招牌的算命卦师迎面相撞,两人双双踉跄了两步。 虽只一瞬间的耽搁,可待她匆匆赔礼再抬头望去时,整个巷口已无半点那人的影子,空巷之中仿佛从来都没有过什么可疑之人。 气闷之余,肖南回很快反应过来什么,一把将那算命的抓住。 “你方才可瞧见有人过去了吗?往何处去了?”
那算命的方才被撞了一下,正有些不舒爽,瞧见肖南回这有事求人的样子,便耍起赖来。 “未曾未曾。”
肖南回心急那人去向、不肯死心,又追问道。 “在下也是有急事,瞧见那人从这巷中过去才追得快了些。先生当真没瞧见有人经过?也没瞧见那人模样?”
“小老儿腿瘸眼瞎的,能瞧见什么呀?”
这一回,肖南回总算听出对方的言外之意了。 他分明不是个瞎子,却自称瞎眼,这便是有些自我贬损、引人追问的意思了。 正在这僵持不下的档口,一道人影自另一边翻身而下,却是丁未翔。 丁未翔瞧肖南回一眼,又看了看一旁那算命的,便已将他自动忽略。 “人呢?”
肖南回懒得敷衍。 “丢了。”
说完她看一眼对方脸上那难看的神色,便知他也追丢了那燕紫,当下主动言和。 “我且嘴上饶你一回,你便不要再来数落我了。再者说祭台上我可又救了你主子一回。我们之间算是扯平了。”
丁未翔冷哼一声,倒也没再提以前的破事,只冷冷打量了一下那算命的。 那算命先生瞧不出丁未翔是个什么来头,正拈着自己的两根鼠须,想要继续同肖南回讨价还价。 “这位仁兄也可来评评理。并非小老儿不愿帮忙,只是因这祭典,整个焦松县城内人都空了一大半。小老儿开不了张、几日未曾有米下肚,这如今头昏眼花、脑浆子都混成一团,实在是没留意到那什么可疑之人。”
肖南回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后的伍小六。 只可惜对方不是个胖子,耍起小聪明时少了那份憨厚加持,看着就特别的讨人嫌。 她正准备故技重施,还未来得及拔出兵器,身后一直沉默旁观的丁未翔已经瞧明白了这出戏,先她一步抽出刀来。 “唰”地一下,那算命的背后背的竹竿招牌便从中一分为二,连带他头顶上的那黄皮子毡帽也开了天窗。 不过丁未翔的力道控制得是相当的好,对方只觉得头皮一凉,随即飘下两根碎发来。 丁未翔面无表情开口道:“雁翅营当差,瞧见你这过了个贼。你若不配合,我便只好将你押回去细细问起。”
肖南回还没说出口的狠话就这么咽了回去,随后觉得做人也不能如此做绝,又往回找补了两句:“你若配合,少不了你的银子,只是休要太过贪心。”
最终果然还是银子二字起了作用,那算命的瞬间眉开眼笑,整个人看起来都乖顺了不少。 “能为官爷排忧解难是小老儿的荣幸,方才那人也算是同我迎面而过,瞧了个是真真切切。”
“既然如此,现下便随我回去走个流程。”
丁未翔不知为何似乎要赶着回去他主子身边复命,非要将人带回黑羽营审问,肖南回却不肯退让。 “现下就画。那人出现没多久,他记得还算清楚,若是隔了夜能回忆起来的细节就更少了。到时候再耍几个花招,我们岂非要白付他那些银子?”
丁未翔皱眉:“此处又无画师,你教何人来画?难不成你来画?”
肖南回画过画吗?当然画过,画完之后还没来得及向肖准显摆,便被杜鹃当成来历不明的符纸给丢出去了。 “这个......”她故作深沉,还没想好如何接下这话茬,一旁那算命的却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黄牙。 “老小儿早年在外讨生活,给人画过肖像,倒还是有些手艺。”
他边说边拿起别在帽檐上的毛笔,放在舌尖上舔了舔、润出些墨色来,又从怀里掏出张写符用的黄纸来,思索一番便落笔画了起来。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算命的便放下笔,将纸呈到两人面前。 “官爷请看。”
丁未翔只瞥了一眼,似乎嫌有些潦草,便将头扭到一旁。 肖南回却看得仔细些,心下当时便想:这算命的笔下还有些功夫,寥寥几笔甚是传神,就连唇下的痣都点得颇像那么回事。 她指着那颗痣,语气中有些怀疑:“他与你迎面而过,也只一瞬间的事情,你竟然连他脸上的一颗痣都记得清楚?不是胡乱画的吧?”
算命的又是嘿嘿一笑:“哪能呢?这各行各业总要有些吃饭的本事,我是给人瞧面相、算大运的,最爱留意这些个眉眼高低、皱纹走向、痣在何方......” 算命的开始滔滔不绝起来,肖南回却有些听不进去,眼睛盯着手中那张画像有些出神。 “你觉不觉得,这画得有点像一个人?”
丁未翔起先闭目立在一旁,听她言语这才又瞧了瞧那符纸上画的东西。 画像上的人两颊瘦削,生了一双三角眼,瞧着不像是个有福气的人,偏生额头生得很高,似乎又有些威势。这威势又被他嘴下的那颗痣坏了不少,整个人多了一丝阴郁的气质。 画像上的人同脑海中的影子渐渐重合,丁未翔渐渐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怎会是他?”
“可是......”肖南回的声音也变得有些艰难。 那厢丁未翔已经知晓她要说什么:“可是邹思防已经死了。”
距离霍州之行已过去大半年的时间,如果不是眼前这张画像,再过上一年半载,或许邹思防这个名字连同那张没什么特色的脸,也会慢慢消失在他们的记忆当中。 可谁也没有想到,就在此时此地,这个名字突然便又跳了出来。 当初因秘玺一事在邹府大费周折的往事还历历在目,肖南回是亲眼瞧见的那邹思防沉入了白耀关的沼泽之中,怎会有假? 人死不能复生。难道,是这长宓台上的祭典当真通了鬼神、招来了那邹思防的魂魄?还是什么人借此机会故意大行鬼神之道? 可为何偏偏是邹思防呢? 那在人群中秉铎摇铃、为燕紫指明出路的神秘客,究竟只是一个长得像邹思防的陌生人,还是邹思防......其实根本没有死? 他同整件事有何关联?安律口中的主人是否就是他?他操纵仆呼那三番五次行刺杀盗玺之事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肖南回望着手中的画像陷入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