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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送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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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南回从小接受的都是行军打仗的训练,杀敌时若用弓箭便都是重弓,只有三石拉力以上的弓才能穿甲而过,射杀敌人。  像白允手中这样纤细轻巧的弓,她连碰都没碰过。  她是肖准一手栽培的。除了枪法,很多摔打招式、刀剑兵法,都是肖准亲自教的。  但唯有弓箭,肖准是找了别人代劳的。  她见过几回肖准反手射箭的样子便央求要学,却总被他三言两语化了去,再问对方的脸色便不甚好,她只得知趣而退。  肖准为什么不教她射箭呢?  这个问题曾经困扰了年少时的肖南回很久。  如今,终于有了答案。  因为白允的射箭是肖准教的。  都是十几岁的少女,教她射箭是否会令他想起以前的白允呢?又或者说,他是否一直或多或少在她身上找着过去白允的影子?只是,她终究不是白允,而且随着年纪的增长愈发不像了。  所以肖准疏远了她。  可笑她全然不自知,一味做着无用的补救。回想过往每个殷切的期盼、卑微的迎合,肖南回心间都是火辣辣的痛。  她自以为在岁月征伐中磨炼出的尊严坚不可摧,如今却不过在顷刻之间便丢盔卸甲、溃不成军。  再次抬头望着眼前的人,她的目光突然就定在美人乌发间插着的那支簪子上。  那其实都算不上是支簪子,只是半截木枝子,枝头还有些已经干枯的花朵。  肖南回的注意力就在那些花朵上。  先前只是匆匆一瞥,她只道是寻常的枯木枝子,可如今细细想来:这庭院中连一株枯草都没有,又怎会有枝条呢?  尽管那花枝已经枯萎,但她就是能看出来,那些花朵还鲜活时候的样子。  因为那样的花见过一次便不会忘。  她在夙平川手里见过、在肖准衣服上也捡起过的——映水重楼。  肖准是去过小梅庄亦或是烜远王府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白允被禁足在此,总不可能是她叫人采来,只有可能是出入这里的天成人带来的。  那个她寻觅已久的答案,如今就在眼前。  肖南回死死盯着那半截花枝,眼睛中仿佛能沁出血来。  她那可怕的眼神引起了对方的注意,白允微微侧过头,瞧见她视线的一瞬间便明白了什么。  美人那从来冷清的脸上突然就多了无法掩饰的慌乱,她用手胡乱扯下几缕青丝遮住发间的木枝,嘴唇哆嗦了一下,用近乎哀求的姿态看向她,声音低到尘埃:“求求你,求求你不要......”  这一瞬间,肖南回突然便从自己无法抑制的情绪中抽脱了出来,有些说不出话来。  方才她脸上的表情一定很可怕,是她向来最讨厌的那一种。  嫉恨的、阴暗的、欲求不得便想要将一切都撕碎的恨意。  她从来没想过,对肖准的情感有一天会令她成为她最讨厌的样子。  她从小立志习武、拿起兵器,是为了保护弱者。可不知从何时开始,她竟成了想要仗着形势欺压别人的人。  别馆门庭处传来巡视守卫的动静,脚步声愈来愈近,白允的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希望自这具躯壳中渐渐流走,她整个人的背脊都不自觉地塌了下来。  肖南回瞧着眼前的女子,心终于慢慢平静下来。  白氏曾经也是名满一方的望族,过着受人尊敬的体面生活,可如今沦为阶下囚、被发跣足地活在这牢笼之中,连一朵花、一只鸟都看不到。  那梅枝早已失去了鲜活,她却舍不得丢掉它,还将它小心藏在发间,生怕有人将这属于她的最后一丝温暖也夺了去。  那是属于她和肖准之间最后的一点联系。  这般心境,肖南回能够体会。  人与人之间的羁绊需要多少年才能结下、又需要多少年才能解开?肖南回不知道。但她知道:是她自欺欺人高估了她与肖准之间的羁绊。  肖准年年陪她赏花,只是从没送过她花朵。  金茶梅不好看吗?是好看的,只是比不上映水重楼。  肖准对她不好吗?  是好的。只是没那么好罢了。  守卫的脚步踏上廊庭的一刻,白允颤巍巍抬起头来,才发现那持弓而来的女子早已消失不见。  ****** ****** ******  二月算不得赤州早春的开端,却实实在在是寒冬的尾声了。  前几日还积得很厚的雪,如今已化作水汽,将土地浸润成不见边际的黑色。  吉祥的脑袋贴着地,鼻子呼哧呼哧地冒着热气。它仔细嗅着潮湿枯树枝中有无新生蕈子的味道,一路从树林走到了刚开始融化的小河边。  河面已开了小半,不断有坍塌的冰层落入流动的河水中,翻滚了两下后便消失不见。  肖南回静静看了一会,纵着吉祥涉水而过。  冰冷的河水打湿了她半条腿,吉祥也跟着打了个哆嗦。她将手缓缓伸入衣襟,摸出一张薄薄的名帖来。  名帖是焦松听风楼鲈鱼宴的坐席贴。  今晨出门的时候,她特意将一早准备好的另一张名帖放在了肖准的案子上。  焦松县最有名的酒楼是听风楼,听风楼最有名的菜肴是橘酿鲈鱼羹。眼下并非吃鱼最好的时节,但焦松的玥河常年不冻,能比江北等地早一个月吃上鲈鱼,且鱼的肉质比夏季更加甘甜细腻,配上深秋藏下的橘酿,虽算比不得宫中御膳,却也是难得的美味。  每年正月来听风楼吃鱼羹的客人常常要从上一年入冬前开始约起,来年凭着请帖才能入楼吃上这道菜。肖南回自然是没有这个先见之明的,她是听闻祭典要在焦松县举行后,特意求姚易从别人手上买来的帖子,为的就是能同肖准一起吃顿饭。  他们已经很久没在一张桌子上吃过饭了。她把杜鹃和陈叔当家人,但席间肖准的位置对她来说总是特别的存在。肖家家训严厉,和肖准在一起用膳,气氛总是沉默的,但即便如此,她也感到十分的满足。  听风楼的帖子订的是今晚的席位,姚易吹嘘说是位置极佳,能看到玥河河畔最好的夜景。  肖南回甚至为此特别准备了一套衣裳。  然而时至今日,她一点也不想回别馆换衣裳。  她不想去任何人多的地方、看见任何人,包括肖准。  从黑羽营出来后,她回光要营领了个差事,纵着吉祥在荒野中游荡着,晚上随意找了处农舍歇下,次日天还没亮便走到屋外,一直坐在柴火堆上望着天边直到太阳升起。  肖南回人生中看过两次日出,一次是在今天,一次是在白耀关的沼泽地中。  白耀关寂静无声充满死亡的气息,可即便是生死关头,看到太阳升起的一瞬间她便轻易获得了力量。  而这一次,身处安逸温馨的农舍之家,她却再也无法重归平静。  她回忆起过去的许多事情,肖准的身影穿插其中,似乎还历历在目,却又模糊不清。  不远处越冬的羊群带着臃肿的毛挤作一团,远看像是荒原上还未融化的雪,零星有几只山雀在羊背上蹦着,叽叽喳喳显得分外嘈杂热闹。  太阳爬上中天的时候,肖南回终于从柴堆上站起来,为那农户留下一点碎银后便牵着吉祥离开了。  今日是三日祭典的最后一日。  按那礼官发放的流程帖上所写:今日昏后,皇帝会在玥河上举行送神的祭祀大典,随后在河畔旁宴请百官。  她是百官之一,无论如何是要到场的。  长宓台上请神来,玥河河畔送神去。  玥,意为传说中神明的右眼。玥河,便是神的眼泪汇聚而成的河流。  礼官们将其视为整个祭祀大典的终篇,无不竭尽全力、耗尽心血地布置每一处细节,甚至短短几天内在河面架起了一座高台,为的便是能俯瞰河流西去、目送神明归位。  高台正对着新修葺的黄石古桥,傍晚霞光四溢,入夜月色流淌,也算是担得起“送神”的重任了。  不同于长宓台平地高耸、只可仰望不可俯览,玥河两岸楼阁无数,其中又以听风楼最高,不仅尽收河景,更能围观祭典。送神祭典过后,皇帝于高台上宴请百官也有与民同乐之意,是以并不会特意驱逐人群。  祭典中,皇帝会亲自从高台上将五色米、七色帛、两色铜铁撒入玥河之中,祈祷来年五谷丰登、风调雨顺、兵强马壮,而下游的百姓会自河中捞起这些东西摆放在家中辟邪祈福。  玥河河畔最高的楼要数听风楼,远远望去好似一座小木塔一般、足足有五层高,申时未至楼中便已层层都挤满了人,然而唯有持鲈鱼宴宴帖的贵客可独享一间厢房,算得上是一金难求的美事。  霞光渐暗,玥河两岸灯火璀璨,若非河水冰冷,人们恨不能跳到河里去看热闹。  然而此时若是有人抬头望望,便能发现那听风楼各扇小窗透出的一片光亮中,唯有一扇窗暗了下去。  肖南回吹了手中烛火,在空荡荡的厢房内发了一会呆。  良久,她从那方才做好的一桌佳肴中拎出一坛酒,顺着半开的小窗翻出楼去,又沿着斗拱飞檐而上,直到坐在听风楼楼顶的瓦片之上。  看热闹的人群目光都集中在玥河的高台之上,没有人注意到她的身影。  角兽拱起的背被月色照亮,同不远处的玥河河面连成一片,像是方才跃出河面的水兽。河水的腥气夹杂着祭典上燃烧的兰草灰飘洒在风中,令人有种时冷时热的错觉。  她还记得在穆尔赫攀爬凭霄塔时候的感受。穿过云层的那一刻,世界在她脚下是如此安静而驯服,似乎就连心中最烦忧之事也能轻易看破。  喧闹的人群不断传来阵阵欢动,人们将前日未能在长宓台前发泄出来的热情全部倾泻在玥河之上。皇帝在参拜神明,而他的子民则在参拜他们的君王。帝王祈求山河永固,子民祈祷家宅平安。  只可惜对于她来说:不论是“山河”还是“家宅”,她其实都不曾拥有。  抽离感愈发强烈,她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离自己十分遥远。  她以为自己早已不再属于岭西宿岩,可此时此刻她又觉得自己似乎也不曾属于赤州。她与赤州、都城、中原之地的联系只有肖准,如果肖准否定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她是不是便与脚下这片土地毫无瓜葛了呢?  河畔人群中又是一阵骚动,突然有人欢呼起来,随即那欢呼声像涟漪般扩散开来,在河两岸掀起声浪。  肖南回顺着高台望去,只见一串串光点在祭祀礼官的队伍中升起,随即飘向河面上空,转瞬间爆出一朵朵炫目的花火来。  竟然是烟火。  肖南回瞪大了眼。  她回想晨起那礼官送来的帖子,怎么也记不起来上面有写祭祀典礼中还有燃烟火的环节。  天成的烟火是在爆竹的基础上改制的,燃放时需得放在天灯上,待计算好时辰的引线燃尽,便会在半空中绽开一朵朵花火。只是烟火是守岁时才会燃的,从未听说过祭祀大典上也会燃放。  数不尽的天灯被依次送上半空中,借着东风沿着蜿蜒的玥河向西而去。明明灭灭的烟花绽放照亮了河面,肖南回的眼底被黑夜中一道道火光映亮。耳边充斥着热闹喧嚣的人群声,她的脸上有短暂的笑容。  这是她从碧疆回赤州后,最开心的一刻。  没有诸多烦忧算计、简简单单的快乐,是她曾经以为最容易获得的那种快乐。  为什么喜欢烟花呢?  小的时候是因为喜欢热闹。肖府人丁稀少、逢年过节总显得孤独冷清,而烟火和爆竹一样,可以瞬间便驱散府里那经年不散的寂静。  后来等到再长大一点,她才有些懂得喜欢烟火的真正缘由。  花期再长的花朵也终有凋谢的一天。而烟火虽然短暂却热烈,快到让人看不到衰败的一瞬间。她是个不喜离别的人,只有烟花可以令她不留遗憾。  如果可以,她不会许愿自己获得永生或长寿,她只愿如烟火一般,一生之中有用尽全力地活过一次,那至死便也没有什么遗憾。  不远处,燃烧过后的炽热星火从半空中缓缓下降,最终落入奔流的玥河之中,腾起一阵雾蒙蒙的青烟。  世人惜花、爱花,叹花之短暂、不可长久。而流水西去,又何曾有人悼念缅怀?  肖南回举起手中半坛酒,轻轻浇在脚下的琉璃瓦片之上。  不论是烟花还是流水,终究都是留不住的东西。  她突然有些明白那日梅府中听得的一番话,心中惜别之意骤浅,而释怀之意绵长。  今夜,就让烟花送别流水一程,悼念她心底失去的东西。  不论肖准与她之间的关系将往何处去,肖南回的内心已经知晓:从今往后,她都只能是一个人了。  亦或者,她从来都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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