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牺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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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成灵微十六年二月初二,白氏女刺王于玥河之上。  是夜,帝行宫掌灯通明至晓光之时,星月为之隐耀。  而彼时的肖南回,正望着漆黑一片的夜空发呆。  不同于晦日祭那晚的幽暗,今夜的帝王行宫内灯火通明却气氛肃杀。  火星四溅的篝火架将整个内庭照得通亮,刺目的红光遮蔽了天上的星星,愈发显得夜空漆黑压抑。  她跪在冷硬的地面上,手被缚在身后太久、已经麻木僵硬,她也没有察觉。  她的思绪还停留在一个时辰前。当她从白允身上爬起来向听风楼外望去时,整个高台上已乱作一团,一片地动山摇、日月颠倒的景象。  四散奔走的人群冲翻了围在河岸的木栅栏,有人跌落水中,有人被踩在脚下,哭喊惊叫声不绝于耳。  这声音如今也还停留在她耳朵里,赶也赶不走。  有人在身边走过,碰撞着她的身体。眨了眨眼,肖南回的视线对焦在眼前。  惊慌失措的伶人们正抱作一团,涕泪将他们脸上的脂粉油彩冲得一塌糊涂,好似今晚纷杂混乱的局面。  不断有鞫狱和廷尉司的人走来将其中一两个提走问讯,为的是排除刺杀时有人内外勾结的可能。被带走的伶人们哭喊着,指甲在地面上抓过留下一道道血痕。  不远处,高台上表演用过的祭台和祭祀用具被掰开砸碎一一检查,那只在高台上被献祭的纯白色岩羊就躺在地上,四肢已经冷僵,被一刀砍下的头上还有未干的血,打横的瞳孔像两扇将开未开的门、直直对着肖南回。  自古祭祀都会选择纯色的牲畜,并将它们称之为牺牲。牺牲之中又以纯白色的牛犊羊羔为上。只因白色象征着纯洁,幼小象征着具有生命力,这向来是神最喜爱的馈赠。而传闻中,岩羊的双瞳可以连接天地两界。亦有人说,那其实是通往地狱的大门。  她伸出手,想把那双眼阖上。  下一刻,一直紧闭的大殿殿门砰地一声打开,内庭的焦虑氛围随着冷风倾泻而出。  等候多时的群臣一个个都低着头沉默不语,没有人敢在此时交头接耳。宫人、内侍、医官的脚步声混在一起,偶尔夹杂着几声单将飞的训斥,那声音处处透着一股紧绷。  从内庭飘出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她都听得清楚,可她的心已经乱成一团,完全无法分辨它们的意思,只觉得那些声音渐渐化作嘈杂的轰鸣声,在她脑袋里盘旋。  内庭回廊后走出一个熟人身影,正是阴沉着脸的丁未翔。对方似乎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目光虽然带着怒气,却最终还是移开、转身向厢房走去。  丁未翔没有冲过来一刀劈死她,是不是代表皇帝还活着?  她看见丁未翔手中拿着半支黑羽箭,那支箭的箭挺被快刀削断了,显然是丁未翔的手笔。  肖南回微微松了口气,随即又觉得不对劲。  箭身在,箭头呢?  她的心又开始左摇右摆起来,不安与焦虑像是虫蚁一般爬满她的全身,撕咬着她的每一寸肌肤,想要往更深的地方钻。  又一队医官疾步从侧门而入,看着比前面几队的年纪都要大。白胡子老头们没有一人敢怠慢,一个个紧倒腾着腿脚,手中的医箱都快要脱出手去。  肖南回的心就跟那些摇摇欲坠的箱子一般,不知内里都装了些什么,只知道所有东西都上下颠倒、左摇右晃起来。  她明明坐在原地,却觉得整个天地都在震动。过了好一会她才发现并非天地在动,而是她自己在颤抖。  就在这每时每刻都如凌迟般的煎熬中,残月已西斜。  冷风吹过神殿檐牙飞角之上的金蟾,吹响了蟾嘴中的铜珠,呜呜咽咽的声响在整个行宫回荡,仿佛哭丧一般。  吱呀,大殿正门终于缓缓打开,两侧宫人垂身而立,让出中间的甬道来。  单将飞的身影缓步而出,半垂着眼,并不看那庭院中各色神情的脸。  “诸位,陛下有请。”

一句话,内庭之中便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松气声。  皇帝没死。  只要皇帝没死,一切都好说。  肖南回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冷不丁身后有人拎起她的衣领向前拖拽而去,然后她便看到白允被人从侧门押进来,双手双脚都带了铁枷锁。  她突然反应过来一件事:自己实在没有替别人担心的立场。如果不能自证清白,她就会和白允一样被归为乱党,到时候整个肖府都会被牵连。  大殿中温度很低,那只烧炭的巨大铜炉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座眼熟的莲花刻漏。  群臣早已习惯这样的氛围,似乎只要那滴答声响起,所有人便瞬间回到了皇城中那悠长漆黑、不见尽头的元明殿。  不知是谁起了头,殿内群臣开始了对皇帝龙体安康的热切关怀。  一轮你争我抢、前呼后拥的问安过后,场面再次冷清下来。  皇帝端坐在神像下,身前条案上燃着的香绕起一阵青烟,将他的脸笼罩在一片晦暗不明之中。  他似乎是换了个姿势,一只手轻轻支住额头。  “孤无碍,然而崔氏为孤挡了一箭,如今正是性命攸关的时候。孤很是担忧。”

崔氏?  肖南回突然反应过来祭典上坐在皇帝身边那女子的身份,难怪她先前在听风楼远眺那道身影时觉得那样眼熟。  崔星遥,已故康王之女,那个寄托着其族人满门期许、坐在锦绣堆成的轿子上送入皇城的美丽女子。她是许束的心上人,也是皇帝的枕边人。  算上先前在阙城外的小山上,她已经远远见过她三次,但却没怎么将她放在心上过。  可如今,这个名字就像是一瞬间刻在她脑子里一般,强烈到令人害怕。  大殿中不知是谁哽咽了一下,声音听起来格外刺耳。随即一名圆脸短眉、体态有些笨拙的文臣出列行礼,正是崔星遥的舅父、当今宗正余右威。  “老臣失态了,实在是突闻此讯心痛难自抑,但只要想到我这甥女能为陛下安危献身,臣亦倍感欣慰。只愿陛下福荫广博,能庇佑她渡此难关。”

余右威匍匐在地、双肩颤抖,似乎已是悲痛至极。神像下的皇帝轻轻摆手,示意他起身来。  “余宗正请起,崔氏静淑端丽、品行坚良,孤已封她为淑媛。她命中当承这份福泽,定能逢凶化吉。”

余右威肥圆的腰身灵活摇晃着,又是一个大礼。  “老臣叩谢陛下圣恩。”

礼毕,他终于从地上爬起来缓缓退下,另一道声音随即响起。  “既然陛下无碍,那臣请当堂严审此谋逆大案的祸首,望陛下恩准。”

说话的男子天生一副桃花眼,眼尾因为上了岁数而多了许多尾纹,但依稀可以看出年轻时勾人的气质,只因那独薄而锋利的唇向下抿着,破坏了整张脸的美感,多了几分令人不敢直视的阴鸷。  这是常年浸在地牢刑讯司才有的气息,而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许束的父亲,当今廷尉许治。  “准。”

随着那熟悉的声音响起,肖南回几乎是立刻被人从地上拎了起来。  她离神像下那道人影又近了些,近到可以看清他衣服上蜿蜒曲走的银线,却仍是看不清他的脸。  他依旧是祭典上那身衣裳,不染纤尘的样子,更找不见半点污渍和血迹。  再看她身上这套武卫便服,穿了两三日都没换洗,又经历了这一晚的折磨而落满灰尘,衣领被拉扯得变了形,膝盖下的布也已经磨破了。  她几乎是原地瑟缩了一下,却发现其实根本也动弹不得。  她就这样跪在大殿正中冰冷的石砖上,接受无数视线的拷问和质疑。  上一次在这大殿中,他离她那样近。  如今不过隔了一两天的功夫,他离她又同初见时那样远了。  “逆贼肖南回,伙同白氏乱党密谋行刺,如今人赃俱获,你又要如何辩解?”

许治一开口,审的不是白允却是她。  肖南回总算知道许束那张臭嘴是从何处得来的了。她一定是上辈子砍死了对方全族,这辈子才会和许家如此过不去。  她努力让自己不去看那位列天成酷吏榜榜首的人的嘴脸,只盯着他身后那片青白色。  “臣订下听风楼坐席,只因心中向往那鲈鱼宴。臣对天成忠心可鉴、绝无谋反之心,更没有参与刺杀。请陛下明察!”

许治察觉她的目光,问出口的话直戳她的要害。  “那便请右将军解释清楚,白允为何会与你同处一室?又为何会用天成的黑羽箭行刺?”

对于这句问责,肖南回无力辩解。  “臣不知,臣先前曾往黑羽营借弓一副、黑羽箭三支,只是为了习射,鹿中尉可为我作证。”

许治冷哼一声:“鹿松平玩忽职守,统帅整个黑羽营却连个重犯也看不住。他自己都尚未能洗脱嫌疑,如何为你作证?”

左右此事能证她清白的人都已牵扯其中,她便是浑身长了嘴也说不清了。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过后,那道熟悉的声音终于响起。  “南回曾买下两份鲈鱼宴请帖,本意是与我同往,但我因故未曾赴约,另一份如今仍在别馆房中。许大人如若不信,大可派人去搜。试问我侯府一体同心,若密谋行刺之事,怎会自留把柄在房中?”

肖准还是站出来为她说话了。  但此时此刻的肖南回,心中却没有半点开心和喜悦。  肖准站出来的一刻,便注定同这件事脱不了干系了。  但有些话从她口中说出毫无分量,换做肖准则大大不同。  这番辩驳在群臣中掀起一点波澜,似乎有人点头认可,然而谋逆之罪足以令任何人退避三舍,无人敢在此时站出来为侯府说话。  昔日肖准战功赫赫,朝中谁人不想拉拢贴近?如今一朝跌倒,竟连抱不平的声音也听不到。  人情之凉薄,大抵如此。  “那也未尝不可能是你们故意留下用做障眼之法,青怀侯所言恐怕证明不了任何事。”

许治所言虽是诛心之法,却也字字在理。  不管怎样,事发时她确实同白允身在同处。  “若孤没有记错,早前在碧疆时,正是右将军擒获了白氏之女。”

一直沉默不语的上位者突然开口,肖南回几乎能感觉到空气中的局面有一瞬间微妙的扭转。  就着这股劲,终于有人站了出来。  “正是!”

一道声音在肖南回身后响起,令她有些惊讶。  夙平川的声音急急的,与他平日里傲慢的样子相去甚远:“那一战臣也在场,臣可以作证,右将军英勇杀敌不曾退缩,断无与白氏逆贼勾结的可能。”

以夙平川的官阶来说,他在这场审判中决计是插不上嘴的。但他背后是烜远王府,便是许治也要多出几分忌惮。  许治的表情几乎毫无波澜,那双眼转向席间肖准的位置,换了进攻的方式。  “她是与白氏过往毫无交集,可青怀侯却不是。”

群臣喟叹,私语声四起。  对于一些在朝有些年岁的老臣来说,肖府旧事显然不是什么秘密。  只是这秘密却没有被说透过,从来只有三四分的确切,剩下六七分便是真真假假、凭空揣测。  什么叫人言可畏?这是肖南回第一次见识到。  她的手又开始发抖。这一次不是因为焦虑,而是因为愤怒。  “我义父为天成枕戈待旦、出生入死,绝无叛国弑君的可能!”

“大将军确实为收复碧疆立下汗马功劳,只是这世间不还有情之一字。有些事,谁也说不准。”

许束说话间神态自若,仿佛在说一样世人皆知、只是未成文书的事实一般。  如果说刚才的情绪只算得上愤怒,当下的肖南回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要烧了起来。  肖府人丁稀落,朔亲王死后几乎是肖准一人撑起了氏族遗愿,这些年府上的几人虽是主仆相称,但哪个不是当彼此为依靠、相依为命熬过来的。如今对方轻飘飘的一句话,便将肖家过往十数年忍受的孤苦全部抹煞,继而沾上一点不洁的色彩,引人往更坏的方向遐想。  如果她身上匕首没有被收走,此刻她可能已经冲到许治面前捅他几刀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肖南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目光转向从一开始便沉默不语的白允。  她还记得白允在听风楼说过的话,她相信对方不会伤害肖准。  “你说,你到底是如何到听风楼的?!”

为了守着最后那一点殿前礼仪,她一直压着嗓子,声音却几乎是从喉咙深处吼出来般。  “你说话呀!”

白允依旧无动于衷,她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皇帝,眼睛深处空洞得可怕,许久才缓缓吐出两个字。  “凑巧。”

“事到临头你可是还要狡辩?若无旁人相助,你是如何从层层守卫的黑羽营中逃脱出来的?若无约定,为何玥河两岸如此多的楼台亭阁,你偏偏就选在听风楼的那一间动手?”

“你们的守备确实森严,却也并非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只要是人看守的,就有空子可钻。至于为何在听风楼动手,听风楼是玥河两畔最高的酒楼,平日里客流密集,混在其中不易引人注目。”

“荒谬。黑羽营地距离焦松县城内尚有十里路途,你一人如何赶在守备发现你之前抵达城内?”

“许廷尉莫非忘了?家父升做御史中丞前曾在凉舒郡做过八年太守,我跟随为官的父亲四处游走,焦松县中的每一处地方我都踏过。彼时许廷尉还只是博士郎中门下的一名弟子,经常捧着书卷登门拜访,是我父亲一手提拔了你......”  “住口!”

女子诛心之法用得比他还要纯熟,许治的脸色变得难看,那双桃花眼也掉了伪装显出凶光来,“陛下面前,岂容你在这搬弄是非?!”

许治话音未落,一直垂首站在后排的许束上前一步,丝毫未避讳地与父亲并肩而立。  “末将以为,白氏顾左右而言他,其性狡诈,言审无益,不若交由鞫狱当场行刑,定能问出事情原委。”

此话一出,肖南回便控制不住地去瞧肖准的表情。  他依旧立在原处,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动作,但肖南回却看见了他在袖间紧握的手。  折磨白允来逼肖准犯错,好狠毒的招数。  她回想方才皇帝说起崔星遥伤重时许束的反应,心中有一万个理由坚信,他是要借此机会公报私仇。  好一对许家父子,论心狠手辣、忘恩负义的本事,怕是一代胜过一代。  然而下一刻,肖南回的心才彻底陷入绝望的深渊。  “准。”

皇帝轻描淡写地说出那个字,将一切推向万劫不复的地步。  她没有立场责怪他,却无法掩饰那份心底的失望。他是那样一个玲珑心窍的人,不会看不透许家父子背后的盘算,但依旧允诺。  左右监开始传唤鞫狱,行刑者的脚步声步步逼近。  肖南回转头去看白允,她依旧是没什么反应的样子,似乎早就料到会有这一遭。  这世间有的是人视死如归,可她不该拖肖准下水。  肖南回突然后悔许多事来。她后悔听风楼上被扰乱心智、没能及时阻止一切,后悔那日心血来潮潜入别馆,后悔当日碧疆战场上没有斩草除根。  肖府上下若因此而受牵连,她一定要杀了这女人。  都是她,都是因为她,如果不是她......  “你在想,如果不是我,肖府便不会有事。我说的可对?”

白允的话很轻,轻到似乎只是说给她一人听的。  下一刻,轻笑着的女子已被行刑的狱卒拖了下去,可她轻飘飘的声音却传来、带着一丝嘲讽。  “肖南回,你忘了我说过的话么?造成如今局面、陷肖府于不利的人,从来不是我,而是你自己的选择。若在听风楼你没有阻止我,我的箭此刻已夺了那狗皇帝的命,肖准又怎会被问责?是你,是你自己做出的选择。你在肖准和皇帝之间,选择了后者......”  不,不是的......  怎么会呢?  肖准待她有十数年的养育之恩,于她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存在,是她仰慕多年却不敢说出口的人。这样的存在,怎么可能会输给一个她只识得不到一年、于她之间隔着万丈深渊的人呢?  可是,在扑向白允的那短促的一瞬间里,她真的没有想过这场刺杀失败的后果吗?  怎么会?她当然是想过的。  她甚至都能想到各部审罚的流程,想到丁未翔那厮脸上的表情,想到肖府可能会面临的灭顶之灾。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下意识做出了那样的反应。脑袋做出的选择或许不是真心的,可身体的反应却骗不了人。  甚至在方才一切还未成定数之前,她的心还系在他是否活着这件事上。  她不想他死。  为此,她在一瞬间便赌上了肖府的存亡,赌上了自己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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