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的日出总是来得晚一些。 焦松县帝王行宫外的官道上,文臣武将们的车驾正挤做一团、候着他们的主子,赶车的小厮们哈欠连天,呵出的一团团白气令人睡意更浓。 而此时的行宫宫墙内,气氛却是截然不同。 亲眼见了方才大殿上的那一遭,所有人无不战战兢兢、疑虑重重。 人人都在暗自思忖着,白氏这桩理不清的案子究竟会不会有哪道关、哪道坎,将自己给绊了进去。 于是乎,众臣殿前方才散场、互相点头告辞,转头便又一个个晃悠到了偏殿,想着或许能面见上帝王表一表忠心,外再探一探自己这边是否有凶险。 然而所有人似乎都短暂忘记了一件事:皇帝向来是不喜欢见人的。 私下面见臣子,更是少上加少。 众臣在偏殿外尴尬地站了一会,又只得互相点头告辞,带着忐忑和一身寒露白霜回别馆去了。 送走最后一名大臣,单将飞将手中奏牍捧入殿内,又小心阖上殿门,屏退了守夜的宫人。 许是听到些响动,内室珠帘后,软塌上的男子缓缓睁开眼。 “什么时辰了?”
外间的内侍官听到问话连忙掀开珠帘走近来。 “回陛下,卯正一刻了。”
“都走了?”
“都走了。”
单将飞将奏牍放到一旁,取了一旁小炉上热着的汤盅、小心端了过来,“这是早前就让人熬下的,陛下从祭典开始就滴水未沾的,好歹喝些热的暖暖胃。”
帝王没有拂了内侍官的好意,就着那汤盅里的瓷匙啜了两口,目光落在那几卷简牍上。 “都是些什么?”
“只有姜司正言明是对这次祭典用度的报备,其余的小的不知。”
天成司正负责历来大小祭祀和朝拜的规章用度,按理说,若是年年相同,倒也没有必要上疏奏请。只是今年有二为破例,其一便是选址焦松,其二便是玥河送神时燃放的烟火。 天成建国以来的晦日祭典上,从未有过燃放天灯烟火的先例。但皇帝开了尊口,谁又敢不给安排上呢?可安排过后又怕皇帝忘性大,转头再来怪罪,于是乎为了自己的安危着想,便连账本这等啰里吧嗦的东西也都腆着脸送到御前来,不过是图自己的安心。 至于其余那几卷,虽不是账本,但目的也差不了多少,都是排队等着在皇帝这里求个定心丸的。 单将飞有意将那些竹简拿远了点,不动声色地灭了几盏灯。 “不早了,两个时辰过后便要启程赶路了,陛下何不小睡片刻?这几卷也不是什么急事,回程车上再瞧吧。”
帝王却已放下汤盅,伸出修长细白的手来。 “无妨,现下便拿过来吧。”
单将飞无法,内心将那几个平日偷闲、遇事慌张的臣子又编排了一番,才将那几卷奏简捧了过去。 帝王拿起竹简的动作很慢,眼神却在字里行间跳动得极快,显然已是做惯了此事。 他一边瞧着竹简上的字,一边突然开口问道:“司寇今日掌刑的是哪位?”
男子话一出口,多年跟随的内侍官便已心下明了。 “陛下放心,崔恩是宫中的老人了,我要他留了手,他自然懂得分寸。”
男子没有立刻接话,只有些心不在焉地翻看着手里的竹简。 一卷、两卷......看到第三卷的时候,他终于停下了动作。 偏殿内十分安静,上好丝炭在炉中安静地燃烧着,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外面可是起风了?”
单将飞走到窗前摆弄了一番窗棂上的钩锁,又瞧了瞧窗外檐牙角上的铃铛:“今夜静得很,半点风声也没有。”
帝王盯着那琉璃灯盏中跳动的烛火。 四周寂静无风,那烛火却无风自动,片刻后又恢复了宁静。 简牍“啪”地一声被扔到一旁。 “你唤未翔去偏门瞧一眼,见人出了宫门便回来报我。”
单将飞愣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命令。 “陛下是说让丁中尉......” “对。”
内侍官面上显出遮掩不住的异色:“陛下近卫众多,派个旁人过去查看也是一样。圣驾再不多久便要离开此地,那贼人却又还查无下落,小的担心......” “阿飞。”
帝王少见地唤了他的名字,“莫要耽搁。”
他很少听见对方唤自己的名字,上一次这样唤他,已经记不清是多少年前的紧要关头了。 “是。”
内侍官拿出几分远超年岁的沉静严肃来,脚步不停地往殿外去了。 帝王的手指叩在案上,在寂静的偏殿里响起单调而令人烦躁的节奏。 嗒、嗒、嗒。 肖南回模糊的焦点渐渐汇聚在眼前的青石砖上,她看见黑红色的液体一滴、一滴地落在坑洼处,已经积成了一小滩。 那是她的血。 “肖营卫,已经结束了。”
掌刑的讯吏第三次唤她,她那飘出身体的灵魂才仿佛一瞬间回到躯壳当中。 肖南回从刑凳上爬起来,手因为抖得太厉害而没法子去将堆在腰间的外裳拉回肩上。 那讯吏倒是仁义,上前替她将衣服整理妥当,又唤了个宫人过来。 “现下宫门外面应当还聚着不少人,营卫若还能行走,小的便教人带您从西侧门出去。”
肖南回艰难抬起袖子擦了擦脸上的冷汗:“有劳了。”
讯吏客气回礼:“好说。一个时辰后大军拔营返程,肖营卫莫要耽搁了。”
她浑浑噩噩地应下,跟着那宫人手里的一点光亮走出了行刑处。 赤州才出正月,正是寒冷将尽未尽的时候。 凌晨的寒气透人衣衫,没一会的功夫,肖南回便觉得自己颈下肩背上的血都凝在了皮肤和衣料之间,一动便拉扯钻心地疼。 然而锥心的痛也比不过她如今心中的那股悲凉。她的胸口像是被人挖走了一块肉,那里曾经有满满的温暖和回忆,如今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了。 她试着说服自己,肖准也是别无他法。 他想保肖府上下平安,又想留得白允的性命,如果这惩罚不落在她身上,势必是不得两全的。 她失去的可能只是一双挽弓的手,而白允则会没命。 她是这场博弈中最划算的那步棋子。就连她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今夜这行宫内的路似乎格外漫长难熬,石板路走了许久,又拐进一条小路。 小路到了尽头分作左右两条,分别通往两道不起眼的耳门。 肖南回下意识便要往右便拐,可那引路的宫人却站在了路左。 “肖营卫,路在这边呢。”
肖南回有点恍惚。她依稀记得来的时候,似乎走得是东边的那道耳门。 “西侧门要绕开后花园,那处落了锁,晚上是不许外人进的。”
疼痛令她的反应比平日里慢了不少,没有多想,她便抬起沉重的腿往左侧而去。 四周漆黑一片,正是黎明前最晦暗的时候。 那耳门后的路上一盏宫灯也无,空气里飘着一股说不上来的气味,像是什么东西腐烂了的味道。 起先,肖南回以为是自己的脚步滞涩,才迟迟没有瞧见行宫的宫门,但一盏茶的功夫后她终于察觉出些不对劲来。 周围太过安静,除了她与那宫人外,竟连一丝人声都捕捉不到。 若是临近宫门,至少会有守夜侍卫巡视的声响,不会如眼下这般死寂的。 肖南回停下脚步,努力让声音听上去镇定一些。 “请问此处可是通往宫门的路?为何走了许久还未见宫墙?”
前方的那道背影停住,没有动作。 “自然是的,再有片刻便到了。”
那盏摇曳的宫灯晃得人眼花,肖南回眯起眼,努力想要看清周围的情况。 “宫门附近应当有黑羽营的守卫,怎会连一点灯火也瞧不见?”
那宫人终于缓缓转过身来。 他手中拎着盏宫灯,那宫灯却只照亮了他半张脸。那半张脸上的一只眼睛耷拉着,嘴却挂着一个微笑,看起来好不诡异。 “你倒是比想象中要机警些。”
肖南回退了半步,受伤的肩开始不可控制地疼痛起来:“你究竟是谁?”
“我们见过面的,只是你不记得了。”
那宫人边说边从袖中慢慢抽出一柄匕首来。 眼前的情形太过诡异,一时令人理不出头绪。肖南回抿紧嘴角,只在心中飞快盘算着如何才能一招制敌。她方才受完刑,基本上是半个废人的状态,如今手边更是连一样可以防身的物件都没有,需得先发制人才有胜算。 可还没等她有所动作,那宫人便飞快将手中的宫灯“呼”地吹了。 四周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眼睛还来不及适应四周晦暗的光线,她只听得风声从正面而来,几乎是本能地向一旁闪避。 对方扑了个空,喘息声从她左前方传来,听起来并不像个练家子。 方才的闪躲令她偏离了那条小路,脚下似乎有结了霜的软草,鞋靴踩在上面滑腻不堪。 月色终于透出一点亮来,肖南回隐约看清了面前那道人影。 那宫人察觉到她的视线,举着匕首向她扑来,身形尽管僵硬,却带着一股子不管不顾的凶狠气势。 肖南回狼狈躲闪,四周黑影幢幢,分不清是假山还是树影,她一脚踩入花坛边缘,鞋靴卡在了瓦缝之间,一时间竟动弹不得,人也跌坐在地上。 一落地,她几乎立刻便察觉到了异样。 触手是某种藤蔓植物柔软的枝条,四周升起一股异香,原本沉积在地面的某种气息被翻涌搅动起来,空气开始变得令人昏沉滞缓。 她立刻想起那日在雪迷殿遭遇的情形,只是这黑暗中的香气比之那日的更加霸道缠绵,顷刻间就令她头昏目眩、手脚发软。 喘息间,那宫人已从地上慢慢爬起来,举着匕首一步步向她走来,似乎全然未受影响,脸上依旧带着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生死关头,肖南回用那条还能活动的腿狠狠踹向那人的肚子。 她使出了十分力气,几乎能听到对方腹腔内肋骨断裂的声响,然而那人却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一般,右手力道不减、狠狠向她喉咙处捅了过来。 肖南回艰难抬起手臂护在身前,试图挡下这致命一击,然而下一刻,有风声从她背后的方向而来。 一股劲风贴着她的侧脸而过,长刀的刀刃在月光下快得好似一道雷闪。 她看到那只握着匕首的手缓缓滑下,留下一个黑乎乎、光秃秃的断面。 温热的血溅上她的脸。 好利落的一刀斩。 肖南回如是想着,随即便陷入了沉沉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