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阙城烟雨烟雨濛濛。 带着水汽的云朵从国境之南飘来,一路在赤州上挤出片片雨水。 河道将充沛的活水送至平原深处,大地开始了新一轮的吐纳呼吸。枯枝顶出新芽,在屋瓦坊间生长,绽出一团团鹅黄新绿,阙城也因此变了颜色。 杜鹃将沉了一冬的酱菜酒酿搬入后院,又忙着将装布料的箱子封好油布,以免受了潮气。 吉祥的屁股掉了一块毛,肖南回以为是天气原因得了癣。路过的伯劳却不打自招地声称,那是换季脱毛所致。 肖南回心知其中有鬼,便蹲了几夜马厩,果然发现对方偷偷骑着吉祥出门。 吉祥屁股上的毛是被薅下来的。它脾气差,只有被揪住屁股毛的时候才会老实一些。 肖南回对此十分恼火。郝白早就差人将花虬还了回来,她不明白为何伯劳放着花虬不骑,非要去欺负吉祥。 伯劳自然是什么都不肯说的,随便找了些不入流的借口来搪塞她。 然而这种事从前也不是没出现过。上一次谢黎代表安道院来阙城面圣的时候,伯劳也是如眼下这般躁动。吉祥的脚程比花虬快上许多,即便是在不情愿的情况下,也足以在几天之内将她逃跑的路线勘测周全。 是以肖南回推测,许是谢黎又要来了。可安道院若有这么大的动静,丁未翔那边似乎不该全无反应。 她心中多了些疑问,但到底觉得安道院的事应当同自己也没太大关系,最终便作罢了。 她还有更迫在眉睫的事需要操心。 这日帮杜鹃清理完院子里积了一冬的叶子,她便独自去了望尘楼。 姚易的小偏院如今又开始堆满了花束。现下时令的鲜花是新桃、水仙和结香,花香浓烈、弄得她喷嚏连连。 望尘楼的头号掌柜十年如一日地趴在案子后面扒拉着算盘,仿佛这屋子里再没有第二个人。 他的正前方立着一只恨不能有半人高的罐子,罐口封着新泥,扎着一张粉红色的胭脂纸。 肖南回轻咳一声,从罐子后探出半个脑袋来。 “这是杜鹃去年秋天新酿的橘子蜜,拿来给你尝尝。”
杜鹃最是瞧不上姚易这奸商,那蜜当然不可能是本尊授意送来的。 肖南回摸了摸鼻子,暗自祈祷杜鹃不要察觉她那十几坛子蜜凭空少了一坛。 姚易依旧不语,低头在账簿上奋笔疾书。 他忙碌的时候脸色便是如此冷淡,和平日里对着金主们那副笑脸相迎的样子简直南辕北辙。 然而今日,瞧着确实是比往日还要刻薄无情些。 吱呀。 门开了,伍小六拎着个小铜壶走了进来。 月余未见,他比先前还胖了不少,那双贼乎乎的小眼睛如今愈发地像姚易了,就只眉宇间的那种刻薄不屑还差了些。 似乎是隔了阵子不见,伍小六见了肖南回显得有些扭捏,捏着铜壶的胖手因为紧张而凹出几个肉坑来。 “伍小六。”
肖南回唤那胖子的名字,“你怎地不敢抬头看我?”
伍小六耷拉着胖脸,一双眼珠子滴溜溜地乱转。 “哪有,你看错了。”
肖南回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杯子,皱起眉头。 “为何是清水?”
伍小六突然拎起壶便夺门而逃,一直沉默的姚易终于从案子后面抬起头来,一双小眼透出凶光。 “你送来的人半月吃掉我五十两银子,你这个前主子还有脸来问为何?有口热水喝就不错了,还想怎样?”
伍小六可能有点“命中克主”,这一点肖南回在岩西的时候就知道了。 但她没想过他还有可能是个“赔钱货”。 讪笑两声,这回换她臊眉耷眼起来。她伸出两根手指捏起那杯子小口啜着,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嘀咕着。 “我下月要去趟雨安,据说那里特产子母蕈,过阵子正是肥美的时候,我多带些回来......” 姚易突然开口打断道:“你去雨安做什么?”
肖南回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对方还不知道春猎的事,顿时后悔自己嘴快,下意识便想粉饰太平。 “春猎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然而姚易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不是已经十余年没开过春猎了,怎么今年突然想起来了?而且你如今又无官职在身,为何要一同前去?”
“我又不是皇帝,我怎么知道?”
肖南回显得有些烦躁,姚易却反常地没有计较,只淡淡下了结论。 “他撤了你的官,倒是好事,你就别往前凑了。”
不可能了。 因为她拿了黑羽营的腰牌,又掺和进调查仆呼那的事。这些事她一直没有同周围人讲过,姚易自然也是不知情的。 肖南回有些心虚,两头打着哈哈。 “这些日子他们人手吃紧,估摸着到时候是轮不到我的。”
她顿了顿,生硬地转开话题,“那个......你也知道我今天来是为了信的事,莫要拖着我。”
是了,她今天来是为了来收那邹家的回信的。 先前在焦松县寄出那封信的时候,她便留了个心思,将回信的地址标做了望尘楼。 一来望尘楼每日进出信笺众多,人多眼杂反而不易引人注目,二来若是日后当真因为她的私自探究而惹上什么祸端,也好将侯府从中摘个干净。 姚易人堆里修炼多年,怎会不知她这点小算盘,先前便任她干坐了半柱香的时辰,就是冷笑不语。 如今他不咸不淡地看一眼肖南回,语气已开始不由自主地尖酸起来。 “你倒是对我信任得很。那邹家如今可是宫里重点排查对象,你就不怕我转头拿着信到许治那里参上你一本,说你里应外合、通报敌情。”
“姚兄说笑了。”
肖南回表情憨厚,语气中透着一股认真,“我寻思着你这抠门掌柜的身份早就人尽皆知了,内史年年查你的账,莫说去廷尉府,就算找个县衙去鸣鼓,人怕是刚进衙门街口就要被抓走问话呢。”
几个月不见,她挤兑人的功夫明显见长。 姚易额角爆出一根青筋,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将它压了回去。 他从一旁杂乱的账簿中翻出一封薄薄的信笺,丢到了肖南回脸上。 “自己瞧。”
“欸?”
她从脸上将那信摸下来扫了一眼,神情渐渐变了,“这信怎么......” “信没有送到地方,被从霍州退回来了。”
肖南回一愣,随即将那封信翻过来仔细查看起来。 那确实是她上月寄给邹家的那封信,信笺的封口还是原样,没有被拆开过。 “怎么回事?是送错了地方还是......” “我差人去驿站问过了,说是你要送书信的那户人家已经搬走了。”
肖南回难掩惊愕。 “搬走了?什么时候的事?”
“刚出正月的那阵子吧,也有月余了。”
怎么这么巧,她前脚刚盯上邹家,后脚整个邹府的人居然都消失不见了。 邹家好歹也算得上是一方富甲,绝非什么小门小户,那曲折繁复的院墙内少说也得有个百十来号人,怎地会说不见就不见了? 她突然想起先前吴醒曾说过的话,邹家那处老宅的上一任主人好像姓扈,也是一夜之间便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座空宅子。 谁做的?皇帝做的? 皇帝一边追查邹思防、一边却把邹府上下偷偷转移走了?这是故布迷障还是吃饱了撑的呢? 可如果不是皇帝,又有谁有这样的本事呢? 肖南回眉头紧锁,已然不是方才刚到这里时的轻松心情了。 “先前教你帮忙查的那件事情有眉目了么?”
姚易的脸色也变得不好看起来,他盯着案上的算盘,手指胡乱将算珠归了零。 “你当我是有什么通天的本事?先前还只是打探点旁门左道的东西,现在竟然还刺探起官家秘辛来。我看你是嫌命太长了。”
“一个人尽皆知的悬案,算哪门子秘辛?!”
肖南回也有点急了,语气也跟着急促起来,“那封从黑木郡来的书信,御史台的文书上明明记载过的,可如今却查不到了,这当中定是有人做了手脚,许是宫中也说不定......” “肖南回!”
姚易几乎是尖着嗓子打断了她的话,“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肖准到底给你下了什么咒,值得你如此昏了头、豁出命似地替他做这些事?!”
姚易的质问在偏院的围墙内回荡,震落几条花枝。 肖南回的心也仿佛跟着周围的空气颤了颤。 姚易的质问没有错,可他只说对了一半。 如今她查肖家的案子,已经不再是为了肖准了。 她真正忧心的,正是白允口中的始作俑者。她曾经一直在追寻那个答案,如今知晓答案后又要拼了命一般去证明那不是真的。 这样荒唐的事,她怎能说出口? 可如果事实的真相便如白允所说,她不要是最后一个知晓的人。 许久,肖南回终于有些恢复了平静,掩饰般地笑了笑。 “你若不愿帮我,我不为难你。说到底是侯府的事,不该把你卷进来的。这事就算我没提过。”
浓烈的花香飘过鼻间,她又连打几个喷嚏,随后准备爬起身来。 哐当。 肖南回扭头,只见姚易将一个布袋子扔在了那坛橘子蜜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