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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头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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烜远王府内有三里檐廊,其中一支的尽头是条断头路,而这半里断头路是石砖铺就的地面。  石砖是闽州特烧而成的,坚硬耐磨、上刻很深的花纹,人若是穿着软底鞋在上面走,要不了几步便会硌得难受。  那是一种变相的提醒。提醒想要通过它的人,这府中的主人并不希望有人去到这檐廊的尽头。  薄夫人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走过这条檐廊了。  自从那个女人死了以后,这里便不许她踏足了。  停了片刻,她轻轻抬起自己那双绣着白色牡丹花、坠着千枚海珠的细软青丝履,轻巧迈了过去。  她的身后跟着十数来号人,其中有她这些年在府中养下的亲信,也有同她交好、此次前来赴宴的别家女眷。  好戏开场,她怎能不招呼些看客?  低头看了看挂在手腕上的香囊,球状香球方才燃尽。时辰刚刚好。  如果赶巧,说不定还能接连看上两场。  薄夫人的心情突然拨云见日般愉悦了起来。  她已经很久没有过如此愉悦的感觉了,上一次,似乎还是听闻那女人死讯的时候。  “夫人,前面是画居,您不能过去。”

薄夫人的愉悦思绪被打断了。她缓缓抬头,便见一个身着朴素青衣的小厮正躬身立在路中,不知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惯常来说,没有哪个小厮敢拦在各院主子面前的。即便对方其实只是个姨娘。  但他不同,他是王爷身边的人。虽说是个下人,说出的话还是有些分量的。  一个下人,不过是仗着了解主子的几分心意,便能在她面前狐假虎威、装腔作势。薄夫人的指甲狠狠掐进了肉里。  但她还不能出手教训这不知高低贵贱的奴才,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她停住了脚步,笑眯眯的眼弯了弯。  “我听下人禀报,说有人鬼鬼祟祟在这后院中出没,担心惊扰了祠堂的宗先生,这才带人前来查看一二。”

“夫人可有告知王爷要来画居?”

薄夫人顿了顿,轻声道。  “事出突然,怕是来不及通禀王爷......”  “那便请夫人回去吧。”

空气中有短暂的安静,薄夫人吸了口气,随后笑意更浓。  “今日来客各个尊贵非常,平安无事当然最好,可若真是有贼人混进来伤了谁,你可要替王府担下这罪责?”

那小厮沉默片刻,终究还是道。  “小的不敢。”

薄夫人慢悠悠迈开腿继续向前去,经过那小厮时用极低的声音斥道。  “还不快滚。”

如今谁是这院里当家的主母?  她本想问出这句话,可话到嘴边又觉得,她如今的作为已经足以说明这个问题。她最喜欢的就是这种不言而喻和不容置疑,别有一种上位者的悠闲。  她的苦日子早就到头了。总有一日她会差人起了这硌痛她脚底板的石砖,将那些令她不快的过往通通砸碎扔出府去。  青丝履在石砖路的尽头停住,薄夫人作势环顾四周。  “你方才说,瞧见有人进出这些房间,可有瞧清楚是哪一间?”

她身后跟着的丫鬟立刻垂首应道。  “正中这一间。”

这些话,一字不落地进了肖南回的耳朵。  隔着一扇薄薄的门板,她大气也不敢出,因为太过紧张而瞬间忘记了自己当下的处境。  然后,那两条缠绕在她身上的手臂便又紧了紧,耳畔的声音不咸不淡地响起。  “怎么办?来人了。”

耳根一烫,她突然有种奸情就要被人撞破的窘迫,脸“噌”地一下便红透了,唇舌也麻痹了一般说不出话来。  怎么办?她也想知道怎么办?!  似乎是太久没有听到她的回应,他微微垂下头,轻轻贴上了她滚烫的脸颊,感受到那不同寻常的温度后,轻笑一声退开来,像一只餍足意满的蟒蛇一般,缓缓松开桎梏、离开了他的猎物。  空气重新回到肖南回的肺腑之中。她觉得自己终于又可以呼吸了。  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几道人影映在雕花门扉上。  “这锁被人动过了。”

是薄夫人的声音。这事果然和她脱不开关系。  可是......他在这里,也是薄夫人的设计吗?  “手。”

夙未的声音再次在黑暗中响起,肖南回望着伸向自己的那只手,吞了吞口水,努力调动着自己的舌头。  “陛、陛下,这外面好多人的样子,我们这样大庭广众之下行此举,是否有些欠考量......”  许久,她未见回应,抬头又因为光线看不清对方的神色,心底开始有些打鼓。  该不会......他是要......他是要......  “你在想什么?”

帝王的声音异常平和,好似一空法师在为那红尘中俗不可耐的施主念经加持一般,“你惹了不该惹的人,待在孤身边最安全。”

所以......所以不是因为他要当众宣示他二人之间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肖南回突然为自己自作多情的遐想感到难堪,脸上好不容易褪下去的红色又蔓延到了脖子根。  溢出体表的尴尬还没消化完,手已被人一把握住。  “先前不是做过许多回了,紧张什么?”

什么做过很多回?  肖南回腿肚子发颤。  她应该很有气势地一把甩开对方,然后再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对方的鼻子,厉声呵斥让他把话给她说清楚。  但是她不敢。  这不敢之中又带了一丝悸动。从前她不明白那种悸动的背后含义,可如今她已愈发明白。  不是不敢,是不想罢了。  不想抽回手。不想拒绝他。不想离开他。  他的手有些凉,像月光一样没有温度。但这一刻在王府这座巨大且黑暗的樊笼之中,他却是皓月一般、唯一可以令她感到安心的存在。  今晚的天空有月亮吗?是有的吧。一定是有的。一定是因为今晚的月光太美了,所以就让她再沉浸一会、一会会就好。  吱呀。  面前的那扇门被人从外推开了。  没有月光照进,有的只是无数盏提灯杂乱刺目的光。  灯火中,十数攒动的人头连成一片黑影,他们各个面目模糊,情绪却又呼之欲出,指点着、窃语着、不遗余力地揣测着。  要命,简直是要命。  肖南回僵硬地站在原处,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仿佛这样便不用面对那满院子震惊又探究的目光。  今日出门前,她真的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  她并没有做错什么。但那又如何?很多时候,人们会立于危境、受到伤害,并不是因为他们做错了什么。  薄夫人的目光在肖南回身上里里外外地扫视了一番,最终落在那两人交握的手上。可除此之外,她既没发现什么可疑的痕迹,也没发现半个松动的扣结。  是来早了么?  来早更好,一会说不定能看个现成的。  清了清嗓子,她用一种略显严厉的声音开口问道。  “肖姑娘,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

肖南回如实答道:“方才听府中一位采花的小丫鬟说,此处曾是二公子奶娘的住处。”

此言一出,薄夫人面上瞬间做出又惊又怒的神情来,而她身后的那一群老老少少也都齐刷刷做出了相同的神情。  “什么奶娘?那是已逝先夫人的故处,怎可如此出言诋毁?”

什么?方才那简陋狭小、没有窗子的屋子,是梅若骨的故居?  肖南回终于有些摸清今晚这盘棋的走向,可又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果然,对方见她不语,神色更加笃定。  “莫说是个小丫鬟、就算是我平日也不能踏入画居半步,不知肖姑娘见到的又是何人?况且我如今非但没见到什么小丫鬟,反而见你同一个外男拉拉扯扯......”  薄夫人边说边将目光转向一旁的男子,将将有些看清那人的脸时突然愣了愣。  等等,这好像不是她安排的那边郡黄太守家的四公子。  算了,管他谁家公子,总之是个男的。  她吸足一口气、拿出当家主母的气势来,喝出自己有史以来最气沉丹田的一句话。  “你又是何人?胆敢私闯王府后院!”

肖南回瞬间惊呆了。  那感觉好似看着平日十里八乡都有名的聪明人,突然冲进茅房去吃屎。  薄夫人对此毫无察觉,她身后那一众人也毫无察觉。  “我也知道这孤男寡女的事情传出去难听了些,只是你若再不报上名来,我便只能差人将你押了送去官府,到时候不论你家是哪门哪户脸上都不会好看。阙城天子脚下,此处又是王府地界,今日家宴贵客众多,形势不比以往。你莫要怪我苛刻,要怪就怪你不该在此时出现在这里......”  “将飞。”

身旁一直沉默不语的男子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少见地透出一股厌烦,像是夏日里被蚊蚋扰了清闲一般,“什么声音如此聒噪,替孤瞧上一瞧。”

薄夫人那向来□□的颧骨险些因为那一句话而挂不住脸上的肉。  聒噪?  她的理智被那侮辱性的字眼摧毁了,丝毫没有留意到那男子的自称。  然而还没等她再开口,一名紫衣内侍官已从檐下阴影中走出来,细白的面庞上一团和气。  他低着头、小步走到薄夫人面前,离得只有半步距离时才停住,随后抬起头、仔细盯着那张表情有些扭曲的脸瞧了瞧。  “回陛下,是烜远王侧室、萧山薄夫人方才在说话。”

陛下。  薄夫人终于听清了。就这两个字,已经足以让她明白今日这盘棋的结局了。  她甚至不会知晓输赢结果,因为她的棋盘已被人掀翻在地、黑白溃散了。  今日之事是如何被撞破的?皇帝为何会在这里?那肖家的低贱种究竟同皇帝是什么关系?  这些问题都不会有答案了。  “妾叩见陛下。妾不知陛下身份、言出不逊,还请陛下恕罪!”

她姿态柔弱地匍匐在地,尽量伸展着自己的腰肢。但她已经很多年不行这样的大礼了,腰肢也早就因为养尊处优而显得僵硬赘余。  “皇叔来了。”

王爷?薄夫人心下一阵狂喜,面上却显出几分更加凄苦的神态来,转头望向自家夫君的面容上,写满了凄惨和委屈。  然而平日里谦和有礼、对她从来温言细语的那个人,却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只皱着眉立在檐廊之下。  烜远王夙彻的目光微微扫视全场,几乎便在一瞬间明白了什么。  “臣参见陛下。不知陛下前来赴宴,未能远迎......”  “是孤心血来潮,想要与肖营卫在此密会......”皇帝的声音似是无意般顿了顿,随后才慢条斯理地继续道,“谈论军机要务。担心隔墙有耳,便自作主张借了房间一用。皇叔可会恼我?”

“臣不敢。”

“皇叔何必生疏?我们多年未聚,正好借此机会聊几句家常。”

对方话一出口,夙彻便已明白其中深意。  这是要清场准备算账了。皇家颜面不能不顾,但该做的他绝不会轻易放过。  他从来都是那样的性子。  夙彻没有多言,只给了一个眼神,那一院子不知从哪里来的看客“呼啦”一下子便散了个干净。  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这院子里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恐怕不是谁都能旁观的。  薄夫人自然也是知道的,但她不信。烜远王还在场,就算是皇帝,难道还能在她儿子满月酒这一日、当着王府主人的面将她杖杀了不成?  “陛下,今日之事需得明察,如今天色已晚......”  果然,她的夫君要帮她说话了。  薄夫人内心欢喜、已徐徐起身,那毫无起伏的声音却似乎知道她所想一般再次响起。  “既已入夜,上灯便可。通明之下,是非可辨。”

屋内那盏油灯不知何时出现在他手中,夙未的手指轻轻勾起那提把,另一只手从单将飞手中取过火折,将那萎缩在灯油中的灯芯点燃。  火光亮起来,片刻功夫后,一股类似花香的浓烈气息便四散飘出。  肖南回一闻到那熟悉的气味,瞬间便明白了什么,目光落在那油灯上。  那盏油灯被男子轻轻放在地上,照亮了其下那方地砖。  她这才发现,那块石砖上刻着一朵周正的梅花。  “跪下。”

帝王的声音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却比任何怒斥辱骂都要可怕。  薄夫人咬紧了下唇,似乎还想挣扎片刻,可膝盖却率先出卖了她,牢牢叩在那块石砖前。  她的眼死死盯着地面上的那朵梅花。石头上的梅花无声开放着,虽然没有香气,但也永远不会凋谢。  今夜吹的是东南风,她跪在下风口处,满鼻满口都是那股油灯中飘出的香味。  她太熟悉那股子味道了,只闻到一点便开始焦虑心烦起来。  她试着屏气,可也无法一直不呼吸,脖子因为用力而爆出几根青筋。  也罢,只是香气的话吸上几口也无妨,只要不......  “薄夫人,你可知你为何要跪?”

她换上惶惑的神情,声音中带上几分啜泣。  “妾、妾不知错在何处,妾只是听下人禀报,担忧府中女眷是否安好、担心宗先生,情急之下也未来得及查明实情,更不知圣驾在此。妾对天发誓,绝无半分逾矩之心,更没有无端生事之意!”

“至情至理,令人动容。”

帝王点点头,颇为认同的样子,“然而孤要你跪,却并不是因为你做错了什么。”

这一次,薄夫人是真的惶惑了。  “那是为何......”  “薄夫人不也算是世家出身?怎地不知妾室应跪当家主母的规矩么?”

这一句仿佛当头棒喝,将薄夫人方才维系得不错的完美外壳瞬间击碎。  杀人诛心。刀不见血的杀人诛心。  曾经她也用过同样的招数去对付旁人。在这府中没有人是她的对手,而她也以为不会有男子懂得这其中精妙。  可眼前的人分明懂得。不仅懂得,而且下手比她更加狠毒。  “正如孤所言,夫人并无罪责,大可不必心惊。”

夙未的声音放得更加轻缓,仿佛真的是在一场家宴之中聊起家常一般,“今日本就是府上大宴,合该美酒相祝。孤一时兴起就空手而来了,方才正巧在房中见到桌上还有佳酿,现下便借花献佛,还请夫人不要推辞。”

如果说先前的种种只能算得上是一种刺痛,听到这一句,薄夫人才彻底明白了什么叫凌迟之苦。  先前的每时每刻都是煎熬,然而那人说完那句话后,时间又好似抓不住似地流逝起来。  也就转瞬间,帝王白皙的手已捏着那杯刚刚甄好的酒举到了她面前。  单将飞的声音在一旁响起,依旧是带几分客气的笑意。  “薄夫人,接赏吧。”

薄夫人的眼死死盯着那杯酒,两只眼珠子因为太过用力而居中对上了。她精心修饰过的鬓角起了皱,唇上的口脂被那两排打颤的牙齿吞掉一半。  “妾担心酒后失态,不敢在陛下面前饮酒。妾愿意自罚禁足三月,反思今日之过......”  “孤已经说过,夫人并无过错。何况一杯酒而已,又何必推辞?”

他的声音依旧平和,无人能从中挑出一丝恶意来,“还是说,夫人对这屋子先前的主人不满,成心要在这地界上做出个宁死不从的姿态来。亦或者......是对孤不满?”

薄夫人的腰彻底支不住身体,整个人抖如筛糠。  “妾、妾不敢......”  目睹一切的烜远王夙彻几番想要出言求情,终究还是无法开口。  他没有求情的立场,因为帝王并未降罪。可为何地上的人会惊惧至此,他却已然明了。  如果她没有在那酒中动过心思,眼下的一切,不过就是一场再平常不过的赐酒而已。  而那只捏着酒杯的手是那样稳如磐石、一动不动,似乎没有什么可以将它动摇。  “喝是不喝?”

薄夫人压抑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飘出。  “喝是不喝?”

他又问一句,语气、轻重、音调,都与先前无丝毫分别,但就是这种没有起伏、平淡到令人觉察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最是令人毛骨悚然。  四周檐廊四通八达,她却偏偏走进了那条断头路。进不得、退不得,左也不得、右也不得,上天入地都不得。  许久,薄夫人终于颤抖着手接过那只小巧玲珑的瓷杯。  她面前的男子终于笑了,声音中添了几分慈悲。  “夫人可要拿稳了。这酒洒一滴到地上,都要舔干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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