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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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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武者,大都周身自带压迫之感。  杀数人者,眉眼带煞。杀百人者,百步之外不敢近身矣。  又有武集大成者,杀气内敛,气质与常人无异,却能在顷刻间教人毙命。  宗颢无疑属于那第三类。  就像此刻,肖南回完全感受不到那日她在烜远王府后院见识到的那股杀气,仿佛眼前站着的就是一名普通老者。他看上去那么衰老脆弱、平和无害,就连最胆小的幼鹿、最难给予信任的凤鸟都愿意与他亲近。  她向前迈了一步,靴底压断新草柔软的腰身、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那几只幼鹿惊觉,立起耳朵、竖起脑袋,转身逃入漆黑的灌木从中,那两只凤鸟也振羽而飞,两个白点转瞬便被夜色吞没。  “鸟兽皆有灵性,肖姑娘可也以为如此?”

他说话的时候并没有转身,却已识得来人的身份。  左找右找你不出现,偏偏我要走的时候你就冒出头来。  肖南回有些犹豫要如何开场,但很快便决定收起自己打了无数版本的腹稿,单刀直入、开门见山。  他既已知她身份,如若当年那件事真的同他有关,对方又岂会不知她为何而来。  “扰了先生清静,还请先生见谅。”

她恭谨行礼,姿态放得很低,“晚辈有一事不解,想在先生这里寻个答案。”

宗颢不语,只低头将散落的青麦一一拾起。  他佝偻着身子、动作也有些滞缓,手在地上摸索一阵才拾起一小束。  那青麦是新出的、又细又软,混在草甸间,便是在白日里也不好一根一根挑出来的。  这是要捡到猴年马月去呢?  肖南回叹口气,下意识上前帮手,拾了几根才发现,老者正死死盯着她。  她有些尴尬地顿了顿,还是将手中的那一小捆青麦交到对方手上。  “这黑,我怕先生眼神不够用......”  她话说到一半,突然觉得欠妥,又赶紧收住话头,有些手足无措地立在那里。  半晌,宗颢突然咧嘴笑了笑。  这是他这么久以来,第一次露出这种表情。  但那笑转瞬即逝,随即变成一种略带嘲讽、又讳莫如深的样子。  “原来,这便是你能在他身边的缘故。”

肖南回以为自己听错了,待要再追问些什么的时候,对方却先她一步开口。  “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若答得出,我便回答你的问题。若是答不出,你便永远不得再问。”

肖南回沉吟片刻,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于是点点头。  “好。”

“麦青脆嫩,而苹草干涩,这原野之中的鹿群今夜尝过麦青的滋味,可还会为苹草多停留半刻?”

这问题问得古怪,肖南回却在认真思考,半晌坚定道。  “会。”

老者目光如炬,声音沉稳。  “为何?”

“因为鹿群有求生的本能。荒原之中,麦青寥寥,苹草却众多。麦青味好不假,苹草却能果腹。便是一日不食、两日不食,到了三日,也会为苹草驻足。”

宗颢点点头,眼神中却无半分赞许之意。  “姑娘所言甚是通透,只望今后也如今夜这般警醒。”

对方话里有话,肖南回却不想深究。  “虽然不知先生言下何意,但我自幼习武,习武之人向来警醒。这点先生最清楚不过。”

面对她的“反击”,对方倒是没有太多不悦的神色,语气中多了些无悲无喜的劝诫之意。  “身在局外时的警醒,身在局中便难维系。苹草之于鹿群而言,不过是因老夫的出现而带来的一场虚妄罢了,久久不忘便是泥潭深陷。正如有些人对于姑娘而言,也只是因缘际会下的一场大梦,耽于其中便是作茧自缚。你可知晓?”

如果说先前还有些云里雾里,听到对方的这番话,肖南回便有些明白了。  宗颢说的“有些人”,或许是指皇帝。  可不知为何,意识到这一点的那一刻,她并没有太多的心虚或害怕。  相反,她还有些想乐。  想她孤女出身、无官无名,竟能让宗颢这般人物对自己说出这番话,或许她的存在感也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低。  “先生的话,我记下了。现在换我问先生。”

她顿了顿,尽量平静道,“敢问先生手中旌幡上的带子......是何来历?”

宗颢的神情变了,他仍在细细梳理着手中的麦草,整个人却仿佛那日出现在王府后院时那般、令人不敢靠近。  就在肖南回以为,自己不会得到想要的答案时,对方终于开口了。  “这不是普通带子,而是古时卜筮天相时用来记载预言的织锦。经天纬地,天机化作经纬二线编织成锦,留作他日应验之考,非其宗族中人不得解读。而其中最重要的一则预言会被系在国玺之上,名唤天绶。”

他停顿片刻,声音渐渐沉下来,“老夫行走半生,天下预言,尽收于此。唯有一条,不知所踪。”

肖南回的心“咯噔”一声重重跳了跳。  她觉得她知道那一条织锦在哪了。  勉强稳住心神,她尽量不暴露自己当下的情绪、又追问道。  “先生为何要收尽这天下预言?”

这一回,对方没有正面回答她。  “这是第二个问题了。”

宗颢的目光透过深沉的夜色向她投来,带着几乎无法令人承受的压迫感。  但肖南回没有退缩。她突然有了一种不怕死的劲头。  那个答案可能就在她面前了,她不能退缩。因为这一退,她便可能再无机会知晓答案、进而后悔一生。  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她轻声道。  “先生刚刚也问了我两个问题。”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晚风在这一刻停歇,夜枭敛羽、虫鸣屏息。  半晌,对方终于轻笑一声。那笑声空洞乏力,在没有边际的雾气中扩散开来。  “因为这世间本无预言,有的只是虚妄无常与人心之丑恶。”

肖南回握紧的掌心中沁出汗来。  “既是妄言,何必顾及?待时机到了,妄言自破。”

“预言道,山中有猛虎,群情慑然,为防虎患,彻夜击铁做杵,金鸣声敲山震虎,虎入村中食人。敢问姑娘,究竟是预言成谶、还是预言指引一切走向了其将发展的方向呢?”

肖南回哑然。  这是一道无解的问题。无人能给出答案,无人能证实答案。  “姑娘不答,那老夫就再多一问。你对这带子如此感兴趣,可是曾经在哪里见过?”

来了。  她一直回避的东西,还是来了。  肖南回轻轻摇头,将在内心排练过无数次的话说出口来。  “未曾。那日在王府接受赐福时,是第一次见呢。”

她不善说谎,几乎是说完的一瞬间心便加速跳动起来。  他蹒跚着又向她走近几步,她几乎能看到他银色的发须在无风自动。  “赐福礼不过一个起落的功夫,肖姑娘倒是记得清楚。”

听闻武功造诣达到一定高度的人,可以在十数步之外听见一个人的心跳声、看清一个人瞳孔的缩放,更可依此来判断一个人是否说谎、是否慌张。  宗颢的脚步停住了,随即,整个人周身的气场都变得不同起来。  空气中像是由他为圆心,张开了一张无形的网,而她就在这张网之下,即将无所遁形、无处可逃。  额角的汗滑下,她不敢去擦。莫说她现在只有靴筒里的一把匕首,便是平弦仍在,她也不是眼前人的对手。  她不该估计自己有几分胜算,而该估计自己有几分活命的机会。  她该开口说点什么,可那股迫人的压力令她的嘴仿佛被粘上了一般、怎么也张不开。  咳。  一声咳嗽从两人身后的雾气中传来,带着几分不加掩饰的疲惫。  “肖参乘。”

听闻那三个字,肖南回狂跳不止的心、突然就平静下来。  随之,那股骇人的杀气也消失不见,通通回到了那具苍老的身体当中、难觅踪迹。  “教你来院中换靴,为何不来?”

他的声音又近了些,因为不是习武之人,就连脚步一深一浅地起落都听得一清二楚。  宗颢再如何怀疑她,总不至于当着皇帝的面让她血溅当场吧?  肖南回终于慢慢将视线移开,转过头去的瞬间,她便见到那人穿过雾气向她走来。  他似乎是临时起意、出来得有些匆忙,披风下隐约只着了件薄衫,冠也没有戴。  “臣参见陛下,不知陛下在此,多有冒犯。臣也是夜长梦多睡不着出来闲逛,不想竟在此处碰上......”  她说到一半,正用余光瞥向一旁,却突然发现周围早已光秃秃一片、哪里还有那褐衣老者的影子?  人呢?  “怎么。此处方才还有别人?”

这么说,她同宗颢方才的那番话,他是没听到了?  “没、没有。”

她下意识便想否认,“就臣一个人。臣是说,没想到竟会在此处碰上陛下。”

她如今这灵机应变的能力大有长进,竟能将这胡话扯得这样圆满。  “肖卿说谎的样子,甚是蹩脚。”

这人,怎么净拆她的台。  肖南回脸色滞了滞,嘴角也塌了下去。  “是宗先生,不知怎地,突然就又不见了。”

夙未嘴角微微勾起,竟有几分嘲讽的意味。  “他欠了债,自然没脸见孤。”

言罢,他便转身离开,肖南回见状连忙跟了上去。  她可不想留在原地等着宗颢去而复返。  再次踏上湿滑的石阶,方才的雾气似乎也稀薄了些。各院檐角点缀着的琉璃灯,在四周晕出一团一团的光斑来。  夙未在前,她在后。他走得不快,她也不敢越过前行。  他对这里的布局似乎很熟悉,遇到岔路几乎毫不犹豫、便能择路而行。  她有些好奇。  “陛下先前来过这里?”

“没有。”

“那这路......怎么这样熟悉?”

“走过一遍,自然记得。”

走过一遍就能记得?肖南回有些咋舌,即使说这话的是眼前人,也教她从心底生出几分不信来。  “这里的石墙石阶都是一副模样,院落规制也都一般大小,陛下又是如何分辨的?”

“观察。”

他顿了顿,突然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即便是同一样的事物,仔细观察便会发现,它每日每夜、每时每刻、哪怕每个瞬间,都是不同的。”

对方突然这一停,她便有些脚下慌乱。  已被水汽打湿的鞋底湿滑不堪、加上她那今夜不大中用的腿,竟让向来下盘稳健的她一个踉跄、栽在那人背上。  她的手下意识地一抓,正好抓在他的腰带上。而还没等她从这令人尴尬的姿势上回过神,那人的声音又好死不死地响了起来。  “就拿肖参乘来说,今晚许是吃了半斤切饼、饮了二两黄酒。”

意识到对方话里意味,肖南回老脸一红,连忙捂着嘴直起身子来,对方却是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指了指正对的院子。  “到了。”

她顾不得多看上两眼,连忙行了个礼。  “夜已深,臣就先退下了。”

说完,她不敢看那人脸色,火急火燎地快走几步到那院门前用力一推。  欸?怎么推不动?  她离开的时候发觉那院墙太过湿滑、明明留了门的,难不成是哪个起夜的不长眼将这门又给锁上了?  输什么也不能输气势。肖南回转头露出一个“尽在掌握”的微笑,随即提起一口气走到一旁,撸胳膊挽袖子准备开始爬墙。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要爬孤的墙头么?”

肖南回的动作停住,浑身僵硬地收回已经抬到一半的腿。  咽了咽口水,她仔细瞅了瞅那院门和院墙。  这院子同她住的院子一模一样,可墙上并没有她离开时做的标记。  这确实不是她的院子。  这当然不是她的院子,因为这是他住的地方。  原来皇帝住的院子从外面看也同其他院落没有分别,如此这般,若是真有人想要行刺杀之举,恐怕也不是易事。  只是......这么大个院子,里面究竟住了几个人呢?  从前他住的地方只有丁未翔和单将飞,可如今这身边多了一位美人相伴,不好说是不是会相伴长夜呢?  这问题一冒头,瞬间便止不住地又生出好些问题来。  他们是睡在两间屋子里还是一间屋子里呢?是睡在两张床上还是一张床上呢?是会睡觉呢还是......  肖南回打了个嗝。  消化不良的切饼混合着黄酒的味道冲出鼻腔,令她自己都嫌弃自己。  就这么一瞬间,她身上一直绷着的劲突然卸下来,大腿外侧连着膝盖一起不听使唤地抖起来。  几口黄酒再压不住,那股子透骨的疼终于翻腾上来。  她疼得厉害,偏生还要忍着、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她可不能让那崔星遥隔着墙看了笑话,说她混过三个大营,却是个连站都站不稳的软脚虾。  “臣方才只是试试这墙牢不牢靠。陛下的院子里想必还有旁人等着,良辰美景在前,臣就不叨扰了......”  “院中有何人?又有何良辰美景?”

这狗皇帝明知故问,难道还要她厚着脸皮说出“春宵一刻值千金”的违心话?  吭哧了一会,还没等她想好怎么接这令人难堪的话茬,对方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墙都爬过了,现在想走,有些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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